2010/12/27

史特拉斯堡的夜色


史特拉斯堡(Strasbourg),法國。2010年夏天。

那是風和日麗的盛夏裡的史特拉斯堡。小法蘭西區成排的白牆黑樑木構屋,頂著蔚藍的天空顯得特別明亮。窗檯上盛開的鮮紅的花讓人心情不由地活絡起來。空氣中瀰漫著發現心愛事物的雀躍。

由於位處法德邊境,此地融合了多元的文化與建築風格。我懷抱著這般印象穿梭在街道間,覺得市容好像真有那麼一點德國的工整,但又同時嗅得出法國人的浪漫性格。伊爾河兩條支流環抱著市中心,讓城市變幻出多樣的姿態,史特拉斯堡也因此顯得更有活力。

市區不大,約莫半天便足以繞上一圈。午後逛進幾家特色商店,在黃昏前還有剩餘的時間得以流連忘返。然景色雖美,能帶走的畢竟是回憶。

晚間九點多,莫名的憧憬引我步出旅館,打算一窺史特拉斯堡的夜色。夏季時光,太陽尚未完全下山。城裡的餐館已點上夜燈,大樹下或巷弄裡,滿座的餐桌之間傳遞著悠閒的風情,彷彿在此地此刻就該忘懷地歡度人生。

我沿著河岸走,一路來到沃邦攔河壩,一盞盞橙色的燈把這一帶點亮得輝煌。我攀上水壩,從這個角落可以望見中世紀的古塔和蓋頂橋。此時已近十點,天空以一種靜謐沉默的湛藍,為這些數百年歷史的古蹟增添了幾許神祕感。我毫無預警地著了迷,當下認定這正是我來到此地的目的。

稍後,我從石牆上跳下,帶著類似償願的輕快,獨自漫步回夜裡的史特拉斯堡。這三刻鐘的夜色,讓人有種不虛此行的領悟。

2010/12/20

Rough Trade


Rough Trade East,倫敦。2010年9月。

對於從八零年代起開始接觸另類搖滾的人來說,Rough Trade應該算是一個特別有感覺的符號。它不但是家擁有自身美學主張的唱片行,後來也擴展成非主流的唱片發行公司,一路走來雖有顛簸卻始終維繫著獨立不媚俗的氣質。

那天結束出差行程,離赴機場還剩兩三小時的空檔,上網查了Rough Trade的地址後,我跳上地鐵前往位於倫敦東邊的Rough Trade East。

途中不禁憶起,當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國中生時,在台灣Rough Trade是由水晶唱片代理發行。那時每晚坐在書桌前準備聯考,成堆課本的另一頭我抱著Rough Trade的卡帶反覆聆聽。剛開始覺得某些音樂聽來艱澀,卻不曾想到它們竟不經意地伴隨著我,讓我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裡總能從中找到切身的體會。

以一家獨立唱片行來說,Rough Trade East算是佔地不小。裡頭的CD和黑膠唱片是依照類型和年代分類擺設,然後再按藝人名稱排列,從搖滾、電子、舞曲、到爵士和世界音樂都有成區的陳列。

不知是近鄉情怯還是因為臨時起意的緣故,在店裡來回走了幾圈後,毫無頭緒該買些什麼。印象最深刻的,反倒是那天店裡播的音樂。我一聽便認出那是Edwyn Collins的歌聲,有些是他在Orange Juice時期的作品,另一些則是他單飛後的創作。Edwyn Collins唱歌帶點鼻音,也許是空間還是音響器材亦或純粹是音樂本身的緣故,當下他的歌聲聽起來格外溫暖並且有臨場感。那些音樂直接不造作,隱約透露出前衛精神不過旋律卻帶有流行感。我不禁讚嘆這是再適合Rough Trade不過的體驗了。

離去後,坐進地鐵車廂裡,我拿出iPod播了Orange Juice的專輯《You Can't Hide Your Love Forever》。曲調裡那個年輕的Edwyn Collins歌聲偶有顫抖,直率並且充滿熱情。我一邊為自己去了Rough Trade而感到幾分類似圓夢的欣慰,同時有種短暫找到年輕的自己的感覺。

2010/11/28

風格派的記憶


攝於海牙市立博物館(Gemeentemuseum Den Haag),荷蘭。2010年11月。

風格派(De Stijl)是源起於荷蘭的藝術運動,據說海牙市立博物館是風格派作品收藏最為豐富的美術館。像這般理性極簡的藝術類型,年輕時品味不出特別的感動。然隨著年歲增長,對其體會竟也與日俱增。

這些誕生在二十世紀初的作品,在百年後彷彿已經不著痕跡地融入現代的建築、設計以及生活之中。於是,經典變得平易近人,但那線條色塊卻又散發著藝術創作極欲向前推進的一股動力。我雖然隨意瀏覽著畫作,心裡卻早有共鳴。如此說來,當初這群荷蘭藝術家稱得上是既前衛又具有務實的遠見吧。

離去前,回首展覽室,剛好可以望見風格派創立者Theo van Doesburg的作品。展覽室的門框和板凳所構成的線條組合,不經意地加深著風格派抽象幾何的美學印象,靜靜地為我留下了一個別具風格派的記憶。

2010/11/13

Sigur Rós

風異常的大。落葉順著螺旋形狀被捲上空中,再一一掉落下來。或是成群被風吹趕著在街上奔跑流竄。還沒枯乾的草皮,依著風向如波浪般地舞動。坐在車裡等待紅綠燈時,車身左右搖晃了起來。

我聽著Sigur Rós的《Takk...》,裡頭的冰島語歌詞自是一句也不懂。許多段落沒有人聲演唱,只剩樂器在彈奏著。音樂正如同他們的祖國:冷冽、遙遠。聽起來飄渺,但有種無形的重量。有時挾暴風雨的澎湃迎面襲來,有時又像雨後水珠停留在綠葉上一般的寧靜。

強風把眼前硬是分成兩個世界。車的外頭,風沒由地颳著,城市的表情肅穆了起來。車的裡頭,我為自己不需在此刻行走風中感到一絲僥倖的慰藉。而同在這一頭的Sigur Rós,雖然冷冽底有時比狂風還來得強悍,但卻蘊藏著情感。那情感是經過蒸餾後所淬鍊出來的最原始情感,純粹而濃烈。大概也是因為太過濃烈的緣故,所以一開始接觸Sigur Rós的時候,總是無力全盤負荷,經常聽了幾首曲子後便停了下來。

風沒停。這回Sigur Rós也沒停。風翻動著外頭的世界,Sigur Rós翻動裡頭的。讓一切在翻轉又沉澱後,漸漸冷卻平靜下來,只留下濃烈依舊的餘溫。

2010/10/31

岩石教堂


Temppeliaukion kirkko,赫爾辛基,芬蘭。2010年夏天。

1968至1969年間,建築師兄弟Timo Suomalainen和Tuomo Suomalainen藉由在岩石山丘裡鑿開空間,建造了這座名為Temppeliaukion kirkko的岩石教堂。


教堂內牆保留著岩塊天然的表面,上方則是由圓形銅版搭建出來可三百六十度採光的天窗。雖是四十年前的設計,但卻具體而毫不造作地體現著綠建築的先進概念。據說由於這些未經修飾的粗糙岩面,使得被其環抱的空間得以創造出絕佳的音響效果,許多音樂會也因此選擇在岩石教堂演出。


造訪教堂期間遇到一對老夫妻請Mag幫忙拍照。那天是老夫妻的結婚紀念日,數十年前他們正是在此完成婚禮。如今在紀念日回到教堂,感觸良多。之後兩人相偕坐進長椅裡,陽光穿過天窗一道道地停落在牆上或地上,空氣間透出一席平易近人的靜謐。Mag很受老夫妻感動,稍後又主動上前問候,再次替他倆拍攝了合照,我們才平靜地離去。

2010/10/23

在地球和我之間


秋天在布拉格近郊,翻黃的楓葉落滿了維榭夫拉德(Vyšehrad)的山丘。我拿起相機穿梭在林間,拍著拍著,湧起一股情不自禁的衝動想躺進葉子堆裡。

枯乾的楓葉層層相疊,躺在上頭略感鬆軟。天氣已冷,情緒卻漸漸暖活起來。幾陣風吹過,塵事彷彿都被帶走,只留下大自然和我的呼吸。我感覺到空氣的清澈,我置身在向四周延伸的大地。

慢慢地,視線轉移到正上方,幾種不同姿態的枝幹交錯出亦疏亦密的空隙。空隙的外頭,是沒有邊界的天空。記不起有多久沒用這種角度看世界了,這麼一躺,似乎心靈都注入了嶄新的氣象。

那一刻,在地球和我之間,有種細微的浪漫,被悄悄地記憶下來。

2010/10/11

三十九歲

三十九歲,思量著生命。

想到的是意志力。開始殘酷地質疑:如果失去了它,肉身是否還有存續的價值。生命在這個階段,是一連串的面對和超越。

三十九歲,試著解釋幸福。

那是明白自己要什麼和愛什麼,是還可以被音樂打動。那是有人真心把你當作朋友,是家人無盡的包容和支持。那是和平與自由,特別是存在於心裡的。

2010/09/19

再訪根特


香草河岸,根特,比利時。2010年夏末。

再訪根特(Gent),站上聖米歇爾橋眺望河景。有別於去年冬末在此地所遇上的灰濛天候,此次天空是淡藍的。明亮但柔和的天色,讓香草河岸(Graslei)旁的一整排老建築顯得格外立體而細緻。對照起上回所捕捉到的古典美,這次更有古城歷歷在目的感受,既真實又彷若身臨畫境。

然而,不少市區道路已進入施工狀態。顯然市政府打算逐步翻整路面,將原本凹凸不平的石頭老街,換上一片片較大而平坦的石板。不知這是便民的都市更新計畫,還是出於促進觀光產業發展的考量。只不過,來到根特的旅者也許更珍視懷念那中世紀的石塊路吧。無奈這古老的曠味,正隨著工程的進展一點一滴地流失了,默默地伴著雷耶河流向歷史的記憶中。

2010/09/12

Bon Iver: bon hiver

一連下了幾場雨後,天氣明顯涼了下來。望著一整週都是十幾度的氣象預報,衣櫃裡那幾件V領的短袖素色T恤本想再多穿幾次,也只好等明年了。

記得兩年前的九月,把家人接到荷蘭來。那時還不習慣此地的天候,九月初便披起厚厚的外套,還因為替孩子戴上口罩,引起不少路人的好奇目光。如今雖不像有些人還穿著夏裝,但至少那些厚重的大衣也都還安分地吊在衣架上待命。


傍晚,播了Bon Iver的《For Emma, Forever Ago》。這是歌手Justin Vernon歷經團員失和以及感情破碎後,獨自搬進山中的森林小屋,離群索居一個冬季所錄製的音樂。在那段日子裡,他有感而發地決定以法文bon hiver的諧音作為名稱來發行這些音樂,意思是good winter。

我們的身體,總是認份並試圖適應環境的改變。而Bon Iver那些空寂簡約的歌聲吉他聲,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遙遠,蕭瑟,自給自足,卻時而親密。這些,不禁讓我在心裡默默地送走了夏天,然後明白告訴自己秋天已經和我們在一起的事實。

2010/08/23

陽台的搖椅上

岳母來到荷蘭和我們同住兩週,一晃眼便到了離別時光。早上送他去機場,Mag笑說我一定也想跟著飛回台灣。不過老實說這回沒有。只是不得不接受機場是個超級感傷的地方。不論是分離相聚,還是倦鳥歸巢或啟程去尋找去流浪,這裡有著濃得教人化不開的歡喜悲傷。

開車回鹿特丹的路上,覺得眼前的景緻特別潔淨明亮。不經意眺望遠處,原來天空是一整片的灰白。先前一直懷疑這個夏天特別短暫,如今才明瞭也許秋天就在下一群樹林的枝葉間悄悄地降臨了。

回到家後拿出冰箱裡的最後一瓶檸檬啤酒坐到陽台的搖椅上,猜想這是岳母過去十幾天來最常用來咀嚼心事的地方。不曉得是不是啤酒冰了就不覺得它苦,還是一旦習慣了這苦澀,就會對甜味覺得膩而不再感興趣了。不知不覺,本來不打算喝完的啤酒,竟也都一口一口地吞進肚裡。

此時樓下遊樂場的小女孩剛盪完鞦韆,沒人坐的鞦韆一時間還前後搖啊搖啊。旁邊的幾棵樹也隨著陣陣沁涼的風婆娑地擺盪著。暫別盛夏的熱情,暫別親情,我突然有種預感,覺得今年會有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那股寒冷,會教我抵擋不住對家鄉的渴望。

2010/08/20

Doll behind the fire


蘇歐門里納,赫爾辛基,芬蘭。2010年夏天。

蘇歐門里納(Suomenlinna),在芬蘭語意指芬蘭堡。本為瑞典人於十八世紀所建,當時以瑞典語命名為斯韋堡(Sveaborg)。芬蘭獨立後才將其更名為蘇歐門里納。

建於六座小島上,過去是防禦俄羅斯的海上要塞,如今已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現實生活中,這裡是數百位赫爾辛基市民的居所,也是北歐藝術中心的所在地。

我對軍事和軍備本少有興趣。然而隔著這些砲台,看到身著白紗的小女孩光著腳在草地上嬉戲,頓時有種歷史感油然而生。大概是短小圓滾的砲台,對照著女孩的嬌小身形和他天真無慮的神態,給人一種形式上的呼應但意象上的對比。有一點矛盾,而且總讓我不自主地把那女孩想像成烽火下的孤兒。

2010/08/18

洞穴地下鐵


斯德哥爾摩市中心的某個地鐵站,瑞典。2010年夏天。

記得那天進到地鐵站後,輾轉搭了好幾回的升降機和電扶梯,中途一度以為走錯了方向。經過一條漫長向下延伸好幾層樓深度的電扶梯後,轉個身在眼前竟是另一條看似沒有盡頭的電動步道。這通道順著一幅接著一幅的白色光束,從帶有圖騰彩繪的岩石洞穴這端貫穿向遠方。當下只覺得有種現代文明和史前文明交錯的超現實感。

旅途歸來後聽朋友提及,才知道這原是個著名的地鐵站。回想這裡不僅是名符其實的位處地底深處,同時洞穴形式所創造出來的氛圍也更加深了地下鐵的原始意象。

2010/08/06

小美人魚──哥本哈根/上海


前往哥本哈根前,得知地標小美人魚雕像已首度離開丹麥,遠渡重洋至上海的世博會展出。不過我們仍然決定繞到原先雕像的所在地走走。沒想到抵達岸邊,當地已架設起一片偌大的螢幕,透過即時連線將雕像在上海的展出實況傳回哥本哈根。

看著小美人魚神態自若地坐定世博會丹麥館,卻又同一時間呈現在家鄉一批批好奇的遊客前,不禁覺得科技雖無感情,但運用得當有時也足以帶來令人莞爾一笑的趣味。有人說現代科技無遠弗屆,而這不正是「咫尺天涯,天涯咫尺」的最佳寫照。

2010/08/05

卡斯特雷特


卡斯特雷特(Kastellet),哥本哈根,丹麥。2010年夏天。

以五角星形為架構所構築的卡斯特雷特,是北歐目前保存較好的軍事要塞之一。這座建於十七世紀並且歷經英國砲轟哥本哈根戰役的堡壘,如今已是一個歷史紀念地和開放給大眾的公園。

除了地面上一整片的砂石讓我約略憶起服役時待過的軍營之外,看著如今安詳平靜的營舍,反倒是給人風景明信片的聯想。尤其是那成列赭紅色的牆,讓藍天艷陽下的卡斯特雷特,最後僅以平面的幾何構圖和色版印象,單純地留在我的眼際。

2010/07/28

飲水者


奧斯陸,挪威。2010年夏天。

奧斯陸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乾淨的街道,井然有序的市容,還有比起其它北歐國家都還要更昂貴的物價。綠化的環境裡沒有太多浮誇或艷麗的視覺元素。對我而言,這是個相對理性的城市。

然而在理性之中,奧斯陸的公共藝術帶有平易近人卻又深沉的人文色彩。好比市政廳旁的這座飲水者雕像,便留給我深刻的印象。

摒棄典型噴水池工藝所追求的華巧或壯麗,取而代之的是觀者看著清澈的水從缽邊溢出後涓涓流下的雋永樂趣。同時無論是姿態或神情,這座雕像都自然而毫不矯飾地流露出作為人最為原始的欲求及滿足。也不禁提示著人所可能體現出的單純之美──人自身的單純,生活的單純之樂,以及人與環境彼此間所能維持的單純關係。

走訪奧斯陸的街道廣場或公園,經常可遇見這樣以人為主題的公共藝術。短暫停留的幾天裡,這個城市沒有激起情感上的共鳴或衝擊,但卻悄悄地在記憶裡留下了足以讓人反覆領略的人本氣味與素樸的寧靜。

2010/07/01

起點

就要邁入2010的下半年了。如果那份外派合約還算數的話,那麼在荷蘭的生活也將進入最後一年的倒數計時。我的心似乎在醞釀著一個結束的開始。

孩子生平的第一個學年在這個禮拜就要告一段落。多年前怎會料想到他的頭一位老師會是個在荷蘭教書的加拿大人。回想去年他剛入學時的生澀羞怯,如今竟然大方地寫了張英文謝卡給班導。畢竟,這一年來他成長了。這個學期的結束,對他而言其實象徵著在學習路途上所跨出的第一步。

至於我,則是因為處理公司的人事變動首次進到法院。連同法官、雙方律師、以及季初被資遣的員工,進行了近兩個小時的問答。在台灣三十多年從沒踏進過法院一步的我,卻在鹿特丹經歷了法庭初體驗。不只是孩子,我們隨時都得從頭學習全新的事物。回到辦公室後,我把桌上堆疊的文件逐一歸檔,有種想要用嶄新氣象面對下半年工作的渴望。

NBA湖人對塞爾提克的傳統經典七戰總決賽才剛結束。驚奇不斷的世足則是進入第二階段的淘汰賽。接下來的每場賽事,都會替一方劃下句點,然後將另一支隊伍推向下一段挑戰。而這個週末,環法自行車賽將首次以鹿特丹作為起點。為了迎接這盛大慶典,城裡某些建築貼上了巨大標語,其中橫跨遊客中心外牆的是一句Lance Armstrong說過的話:

Pain is temporary.
Quitting lasts forever.

那天黃昏,字母背後的玻璃牆映射出強勁的陽光,讓這簡短的字句顯得格外閃耀刺眼。

下班後快到家時正播著Phoenix的〈Girlfriend〉(沒想到我真的聽了一整個春天的Phoenix)。前一陣子曾打算把這首歌設為手機鈴聲,因為它的前奏有種讓人滿懷期待的氣氛,有點像打開寶物箱時雪亮的銀色光束一道道從箱子口穿透出來的情境。停好車後我待在座椅上,靜靜地把整首歌聽完。外頭的風吹動著分隔島上的樹枝,夕陽把草地照得明亮。幾天後,那位克服癌症然後連續七年奪得環法賽冠軍的選手將會踏著單車跨越我身後的白橋。六月二十九日,26度,春天過了夏天來了。我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覺得那種充滿希望和可能的感覺真美好。

2010/06/26

If You're Feeling Sinister

早晨,白色的花絮迎著晚春的風向車窗飛竄襲來。有一瞬間,讓人誤以為這是十二月的雪花。剛走遠的冬天,酷寒而漫長,叫人感到無比沮喪。然而,春天來臨,人們卻重新為著其它瑣事心煩不停。

對花粉過敏的人,鼻子得經歷一段不舒服的時光。城裡各式活動逐漸熱絡起來,為此交通由於封路或是電車停駛變得相當不便。至於我,則是無法釐清自己究竟是因為煩惱而惹來頭疼,還是因為頭疼而開始煩惱了起來。

這些困擾,在面對冬天的陰霾和短晝時看起來想必是微不足道吧。然而這或許是生活的矛盾之處。我們總是無法滿足,或是忘記寶貴的事物正發生在自己的身邊。就好比那花開滿地所散發出來的朝氣蓬勃和喜樂。


夜裡,我躺在床上聆聽Belle And Sebastian的《If You're Feeling Sinister》。曲調揉合了民謠搖滾的清新以及Chamber Pop的精緻優美。主唱Stuart的歌聲帶著靦腆氣質,有時卻又讓人感到纖細衰弱。這般的曲風鋪陳奏來輕描淡寫,不過細聽時卻足以透露出無限的嘲諷和憂傷。如果這也算是一種矛盾,那麼在音樂裡這可以是完美的對比和對立。

還記得多年前讀到關於Belle And Sebastian的樂評時,頭一次學到了melancholy這個單字。有人說,用甜美的旋律來詮釋人生的哀愁更為深刻。我也是這麼贊成的。在藝術國度裡,矛盾是種美的源頭和力量。

Stuart呢喃著,把記憶迴轉到千禧年的某個夜晚,二十多歲的我天真地聽著Belle And Sebastian,仿彿生活若有苦澀,那麼這苦澀也屬於美麗人生的一部份。

天色慢慢暗下,一旁的窗簾尚未拉闔,外頭天際僅有的餘光渲染了沉靜的臥房。我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竟有幾分像唱片封套上的那個少年。只不過,在夜色下,我應是沉溺在一片的湛藍裡。

2010/06/01

聖米榭爾教堂


那天我們在漢堡的聖米榭爾教堂裡,準備搭乘電梯上到塔頂,一旁的燈箱展示著教堂的設計圖。在我和燈箱之間,一批批同樣準備登塔的遊客穿梭其間。我像大多數人一樣,關心著下一班電梯何時會抵達,好趕緊擠進裡頭登上塔台。

面對著設計圖上複雜但工整的線條,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鮮少靜下心來關心這些建築的細節。然而儘管如此,經過數百年的變遷和洗禮,這些老教堂卻早已超越建築的範疇,驕傲地邁入新世紀之中,靜靜底扮演著比過往更多元的角色。

對於虔誠的教徒,教堂是屬靈生活的一部份,是神聖的,但也是日常的和親近的。對於藝術學者,教堂是歷史的遺產,體現了每個時代的文化與美學。對於不同世代的建築師,教堂則意味著昔日的創新到今日的傳統,是一座接著一座的里程碑。而對於像我們這樣的旅人,教堂除了是參訪的據點,更經常成了探索城市時的可靠地標。就像每當造訪一個陌生城市,看到教堂尖頂在前方時,就明白離市中心已不遠了。

那天在聖米榭爾教堂的頂端,我們得以從三百六十五度眺望整個漢堡市以及這個歐洲的第三大港。風雖大,但視野也高了、遠了、開闊了。這樣的體會和收穫,不比純粹從地面仰望建築的雄偉還來得微小。

如同之於航海的水手,聖米榭爾教堂一百三十二米的尖頂是聳立漢堡天際線最顯著的標誌。它標示出船隻駛進易北河第一個可見的陸地象徵,並且用我們俯視漢堡的那個高度,見證並指引了一段接著一段旅程的結束和再開始。

2010/05/28

里爾的早晨

這個里爾的早晨晴朗而寧靜。陽光穿過浴室的圓形窗戶灑落在洗手台裡的水滴上,一顆顆的水珠顯得格外圓潤、立體。房裡只剩下水柱流動和我漱口的聲音,所有的水珠彷彿都注視著我的臉。

用早餐時,鄰桌坐了兩位中年女士。棕髮的那位膚色略紅,左手腕上戴著閃亮的金錶。另一位金髮女士身著不對稱設計的連身洋裝。兩位都以白色為主色,休閒的裝扮下仍散發著貴婦氣息。他們不禁讓我聯想起莎岡筆下的人物。

我喝了latte,然後用榨汁機擰了杯柳橙汁。果汁的酸味不比甜份少,不過總是因為健康的緣故讓人覺得喝下後安慰許多。我朝室外走去,想知道天氣究竟是否已夠暖活。

旅館旁的轉角種了些樹叢,路過時似乎能感到綠葉吐出來的晨間空氣和果汁一樣新鮮。走進沒被陽光照射到的陰影處時,則是突然領略一陣清涼。週日上午的街頭只有零星的車輛和行人往來其中。可惜里爾這區的建築多半是新建的現代樓房,而我既看不懂也猜不出幾個法文字,否則這個早晨說不定會有點兒法國小說的味道。

我漫步踱回旅館,打定主意稍後不穿外套出門了。我想身上的這件格子襯衫應當會適合接下來一天的情結吧。

2010/04/26

五歲的美和憂傷

忘了去年四月也是像現在一樣不太春天嗎。晨間送孩子上學,途中他望著窗外說不是很喜歡今早的天氣,因為天色既不暗也不亮,感覺很憂傷。莫非,五歲的男孩也懂得什麼叫憂傷?

我則是反覆地聆聽著法國樂團Phoenix的幾張專輯。他們的音樂好像在說:來談一場年輕新鮮的戀愛吧!或者又像是在陽光普照的午後,一邊啜飲著雞尾酒,一邊消磨那用不盡的美好人生。如果不感到膩的話,說不定我打算一整個春天都放著Phoenix的唱片。

雖然不見得每一次都成功,但作為一個離五歲已經遙遠的成年男性,我早已學會運用外在的事物來改變心情,並且試圖透過想像,彌補這個被我預先定義好的春天應該提供給我但卻沒給的──比方說是一個在四月裡不用穿上大衣的和煦時光。

傍晚,我們經過一個小港口。岸邊停靠了幾艘遊艇,周圍的餐廳沿著岸旁擺設了一整排的露天座。在那個剎那,陽光毫不保留地灑落在那些黃色傘棚和坐在棚下的人們的身上,特別地閃耀光亮。很快地朝那些人瞄視一圈,就會認定他們臉上一定是掛著笑容的。靛藍的天,淨白的雲朵,連同磚紅色的建築朦朧地映射在水中。孩子獨自蹲在一旁端視,然後好似有感而發地稱讚景色很美。我雖也有同感,卻一面思索著這美是來自於景緻本身,亦或來自心情,還是其實完全取決於自己是否要讓美走進來。

相較於稍早的憂傷,我沒有懷疑這屬於孩子的五歲的美。然而,我也逐漸明瞭到,這五歲的美既是來自於景緻和心情,更是來自「當下」的美。就像那五歲的憂傷是來自當下的憂傷一般。

在孩子眼中,現在是四月,是憂傷,是美,現在的一切都是春天。而我的春天──那個刻板的春天──卻是藉由Phoenix的節奏和偶然擁抱了港口的陽光所協力勾勒出來的。我們越是長大,越清楚體認當下的道理,卻也越不懂得怎麼自然地這麼做了。

Phoenix的輕快曲調繚繞在腦海裡:

To tell the sun and the moon
That I am turning for no reasons too

我試想著自己的五歲以及那時可能擁有的無數的當下,卻再也無法總結這與生俱來的能力是如何一點一滴地遺失在那些過往的春夏秋冬裡。

2010/04/10

太陽

晚飯後,我站到擺放CD的櫃子前,想要挑一張可以溶解自己情緒的音樂。我選了陳綺貞的《太陽》。

已經記不得上回聽《太陽》是什麼時候了。儘管如此,《太陽》卻是在2009年裡讓我最為有感應的音樂。隨著一首首曲子再次回到耳際,原本僵硬冰凍的身軀正緩慢地被化解開來。

大概是疲憊了,我像一個好奇但無助的小孩,整個人貼在落地窗前,凝視著外頭的景物。從鼻子和嘴裡呼出來的空氣,在窗上抹開了一片白色的霧氣。陳綺貞正唱著〈魚〉。

我坐在椅子上 看日出復活
我坐在夕陽裡 看城市的衰落
我摘下一片葉子 讓它代替我
觀察離開後的變化

此時太陽尚未下山,天空是帶點灰的淺藍色,上頭有幾道飛機翱翔過亦或是雲彩原本的痕跡。除了幾隻飛行的海鳥,其它的樓房都靜靜的佇立著。我仍是靠在玻璃窗上。已經有很久很久,不曾在晚飯後還能保有這份明亮的天色。也有很久很久,沒有用寧靜的心情觀看這些景色了。

陳綺貞的歌聲纖柔但有力量。在唱著這世界的混濁、孤寂和多變的同時,他竟是如此堅定,如此斬釘截鐵。而在面對愛情的狂亂、倔強和殘缺時,他又是何等地果敢而不怕匱乏。

帶不走的丟不掉的 讓大雨侵蝕吧
讓它推向我在邊界 奮不顧身掙扎

如果有一個懷抱 勇敢不計代價
別讓我飛 將我溫柔豢養

天色只是稍稍地轉為深藍,景物依舊,貼在落地窗前的我依舊。如果說我不是在等待夕陽的衰落,那麼至少是藉由在靜止裡細微的變化,讓我得以逐漸地觀察到窗內的自己。霧氣沒有退去,我感受著自己溫熱的呼吸。想起這漫長冬天所經歷的身心疼痛,頓時為自己的脆落和堅強而感動了起來。

2010/03/21

書店的氣味

離辦公室不遠有個小型的購物商場。沒有準備餐盒的時候,我習慣開車到那兒,在超市買麵包和沙拉來充當午飯。

一進商場的左側是家書店。有時我會繞進裡頭,看看新一期的雜誌在談些什麼,不過倒是從沒在那買過東西。想來走進書店的目的大半是為了感受置身其中的氣氛,或者說是呼吸一下那書店特有的「氣味」吧。

那是一種混合了紙張和空間的氣味,一種讓我有「這就是歐洲」的體悟的味道。這種氣味儲存在我的記憶裡已經有好多年了。過去到歐洲出差,在某些書店會聞到這種氣味──它帶著溫和而自然的新紙味、一點點深沉的書香、以及瀰漫在書架間的清新的空氣。對於當時年輕的我,偶爾能前往歐洲旅行是件令人興奮的事。因此這種氣味無形中便蘊育出新鮮和期待的感覺,然後夾著剛上架的雜誌的印刷味,和成疊暢銷書的紙張靜靜地散發出來的味道,一併留下我對歐洲書店的嗅覺印象。

即便如今已身處歐洲,新鮮感不如以往,但在書店裡聞到這種氣味時,仍然會帶給我舒服愉悅的感受。它讓我聯想起過去對歐洲的憧憬、午後路旁的咖啡座、機場、旅行、優雅的時光、還有在太陽下奔馳在公路上的廣闊。

這種嗅覺短暫且稍縱即逝。不過,卻也可以在瞬間開啟眾多的記憶和聯想。讓人暫時抽離現實,彷若短暫地踏入另一個美好的時空。

2010/03/06

莎岡式的幸福

上午十一點多,我把身子窩陷在爸媽家客廳裡的沙發。這是套寶藍色極為柔軟的皮質沙發,過去我總愛躺在上頭發呆、想事情、或是睡個午覺。

台北的天氣已經讓我換上短褲,披著輕薄的格子襯衫感到格外自在,看來那些從荷蘭穿回來的厚外套都派不上用場了。現在是三月初,在荷蘭冬天似乎還不捨得離去,而北台灣竟偷偷散發著初夏的氣息。

播了剛買的肯妮貝兒(Corinne Bailey Rae)新專輯,手上握著讀到一半的莎岡(Françoise Sagan)小說《熱戀》。貝兒歷經喪夫之痛,曲調中流露出教人不得不感傷的甜美,這張專輯顯然比上一張還有臨場感。故事裡莎岡則是看似矛盾但其實精準地剖析著愛情。那些看起來和自己當下生活遙不可及的情節,細讀時又覺得都是再真實不過的過往──那些年少時的苦澀、癡狂,還有那些不曾實現的空想。

台北的陽光毫不遮掩,直截了當。偶爾會有微風吹來。書腰上是莎岡的黑白照片,他的表情閒適寫意,眼神裡透出青澀、猶豫但又自信的傲氣。他是個不顧一切的女人。肯定的,莎岡是在描寫像他這般人的人生吧。他們的無憂無慮,他們的浮華,他們的空虛、幸福、和宿命。就好比女主角露西爾的生活:

每一天都很懶散,都很類似。日子被非常徹底的空洞所占滿,被無比的平靜所攪亂。心靈總算在沒有止境、沒有依據、沒有目標的時間中移動。

書腰上大大的字寫道:「讓自己幸福是她唯一的道德觀」。而如果說這般生活也算是幸福的一種定義,那麼也唯有像露西爾,或是莎岡,這樣對旁人和世俗不屑一顧的人才能如此任性和放蕩不羈吧。

回想著2010新年屋外正在放著煙火的時刻,我暗自許諾自己過個「不在意他人想法」的一年。究竟這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些,還是真如想像可以使生活獲致更豐盛的幸福感?如果是,那麼這樣的幸福跟莎岡式的幸福又有多相近或多遙遠呢?

我望向窗外,不禁想起了台北和鹿特丹的距離。三月的太陽逕自照著。回到台灣的兩個禮拜的假期已近尾聲,我在貝兒的歌聲中翻過小說的下一頁,並且無法想像另一個更美好的方式來度過這剩餘的時光。

2010/02/19

Week Song

孩子的老師叫Jennifer。他來自加拿大,不但是個有經驗和充滿熱情的老師,也喜歡將音樂融入教學之中。

每天早晨第一堂課開始前,Jennifer會請小朋友們將椅子圍成一圈坐好(他們稱這叫Circle Time),然後他用歌唱的方式,逐一點過每個人的名字,而被點到的小朋友則要用相同的音調回應。點過名後,Jennifer便帶著大家齊聲唱〈Week Song〉。因為這首歌每天都得唱一遍,因此開學幾週後,孩子就已朗朗上口,即便他並不完全明瞭歌詞裡每個字的意思。

〈Week Song〉的最後兩句是這樣唱的:「One two three four five six seven days/Each day different and everyday new」。

這陣子,在唱完英文版的〈Week Song〉後,我發現Jennifer開始請每個小朋友輪流用自己的母語唱「One two three four five six seven days」這句歌詞,接下來全班同學再以英文合唱「Each day different and everyday new」。藉此,班上同學不但得以接觸到不同國家的語言,也替每天都得重複一次的歌增添點新鮮感和趣味性。而最重要的,是鼓勵每個學生勇於表達,因為這句歌詞將沒有人可以陪著唱,每個小朋友都必須學習在全班面前獨自完成這項有趣的分享。

回家後,問孩子是否也用中文唱過這句歌詞,他提到老師點過他幾次,不過他都說「No」。於是我鼓勵孩子下次要試著唱唱看,當下我們在家裡模擬練習了幾次。

幾天後,有次送孩子上學的時間較晚,進教室時同學們剛唱完〈Week Song〉,Jennifer正點名一位來自法國的小朋友用法文唱那句從一數到七的歌詞。我見機不可失,快步走進教室,在孩子耳邊提醒他稍後要勇於開口。他沒說好或不好,只是做勢希望我趕緊離開教室,大概是覺得當著同學面前自己的家長闖進Circle Time有點不好意思。

我走出教室,站在門口等待,孩子坐的位置剛好背對著我。法文之後,Jennifer又點了阿拉伯文,然後是西班牙文,幾位小朋友都大方地用不同的語言把一到七數了一遍。接著,Jennifer將目光移到下一個小朋友,然後說:「Mark, Chinese?」頓時我的心交雜著緊張和期待,接下來我看到孩子點點頭,用含蓄但在教室門口的我仍舊聽得到的音量,把一到七用中文很快地唸了一遍。

不知道是出於好奇還是他確實知道我仍站在門口,唸完後孩子轉過頭來,我們的目光相接,雖然當下無法用言語表達什麼,但他的眼神彷彿在對我說:「爸爸,我試著做了。」我朝他豎起拇指,用微笑回應他。然後,他將頭轉回去,我反倒像個受到鼓舞的小孩,踏起輕快的步伐走出校門,迫不及待地想打電話給孩子的媽,彷若得知天大的喜訊。

其實,換作在平日生活裡,還有什麼比用中文從一數到七再簡單不過的事。然而看到孩子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裡,面對新的語言,一天一天地摸索適應,一點一滴地學習嘗試,看到他願意逐步踏出自己的世界,也看到他的努力,這大概是作為父母最大也最無價的欣慰了。

2010/02/17

關於運氣,以及酒測初體驗

雖然很不想把一切都怪罪在運氣上,不過這陣子除了工作不順小病不斷外,上個禮拜在出差途中連整個公事包也不幸被竊。裡頭包括筆記型電腦、跟了我好些年的iPod、以及多項重要物品和資料都一併告失。連平常不太迷信的Mag,都忍不住說我需要尋求某些事件來轉轉運。

除夕夜,洗完澡準備就寢,心裡偷偷地冀望著新的一年能有個不同的局面。不料才剛躺上床,肚子卻疼痛不已。於是接下來的數十分鐘,我在廁所被這莫名的腹痛折磨到冒了一身冷汗並且全身無力,奇怪的是卻又不見自己上吐下瀉。換去從頭到腳被汗沾濕的冰冷衣物,我狼狽地爬回床上,挖苦自己這怪運勢大概一時還不捨得離開我。

大年初一,我們臨時受邀前往位於海牙的友人住家。出發前買了瓶紅酒作為禮物,因為那是支受好評的酒,因此在途中Mag提議是否晚上把酒帶到餐廳讓大家一同品嚐,我則是基於禮數傾向把酒留給友人。碰面後,朋友收下酒。我們開始聊天喝茶吃年糕,稍後到餐廳用餐,一直到晚餐結束,我就壓根沒再記起酒的事了。

晚餐後,我們驅車回鹿特丹。才剛離開餐廳不遠,在上高速公路前被路旁一位女警員攔了下來。我停好車,步出車門,女警員向我問好然後說明要做酒測。他特別強調,等會兒吹氣時要維持得夠久,直到他說停才可以停止。接著他問我是否有喝酒,我回答沒有。裝上了新的塑膠套後,他將吹嘴遞上來,我開始吐氣。

事實上,那並不僅只是一般的吐氣。在昏暗的夜色下,我用最大的可能使勁地將氣不斷地吐進酒精測量器中。那一刻,我既心甘情願地,亦毫無保留地,用超出標準的配合度領受著這項在平日看來像例行公事甚或被某些人視為倒霉的檢查。甚至當女警員喊停後,我仍持續了好幾秒鐘才逕自停了下來。他看看讀表,示意可以了,然後將儀器轉過來給我看,上頭的小螢幕顯示著「PASS」。

上車後,我回憶開車這麼多年,似乎是頭一回遇到酒測,沒想到竟是發生在異國過農曆年的一個夜晚。我對Mag說,所幸沒把那紅酒帶到餐廳。也許,可以把這當作是轉運的開始嗎?回想著先前之所以使盡力氣吐氣,大概是有股想把壞運都吐盡的痛快和渴望吧。

2010/02/13

冬天憂鬱症

回想起兩個月前,我坐在落地窗旁,看著入冬的第一場雪把城市都染白。那已是去年十二月的事了。

聽同事說,在荷蘭,一年下雪不會超過一個禮拜。如今,兩個月後的落地窗外仍是一片雪白。這段期間,雪斷斷續續地飄著下著。時序進入二月中旬,看著氣象預報,雪季卻似乎還不見離去的跡象。

剛來荷蘭的第一個冬天,最冷的那週氣溫都在零度以下。那時的我從沒想過但又有些自豪自己居然會在這樣的天候下生活了一整個禮拜。然而到了今年冬天,這一切竟然都成了常態。偶爾遇見五度的「高溫」,彷彿都像是天賜的好天氣。

從前不明白為何西方人見面總愛聊天氣。住到歐洲快兩年了,雖然仍是弄不清箇中原委,但自己倒也變得喜歡聊起天氣來。

儘管生活在此地已有一段不算短的時日,然而對於在亞熱帶長大並且居住了超過三十年的我來說,要完全融入這裡的氣候卻也不是一兩年就可以入境隨俗的事。

無疑地,歐洲的春天和秋天是美的。四十度的濕度和十幾二十度的氣溫讓人感到格外舒爽。春天有冒出翠綠枝枒和花開的生氣,秋天則有落葉枯黃的蕭瑟與浪漫。

夏天來得較短,一年內大概有兩週的時間氣溫會爬升到三十幾度。由於這種高溫維持不久,因此多半的住家和辦公室都沒有安裝冷氣。於是這段期間特別是在白天上班時總是特別悶熱。

當然,對於已經習慣了台灣大太陽的我們來說,這點悶熱算不著什麼。對我而言,冬天才是個挑戰。

而雖說低溫和積雪所帶來的冰冷,的確令人感到不適不便。但真正叫人寒懼的,要算是冬天的夜吧。

到了冬天,太陽早早便下山了,下午五點天色已全轉暗。由於此時商店和辦公大樓陸續熄燈歇業,因此下班回家時路上總是一片漆黑。同時,西方的居家照明偏好使用黃色燈光,整體照度也較為昏暗(大概是講究氣氛吧)。於是入夜後,在這樣的光線氛圍下,家裡似乎總隱藏著一股讓人喘不過氣的深沉。而每當望向窗外,城裡的每個角落都已被黑暗徹底籠罩。這般日子持續久了,再樂觀的心情最後也都因為無法抵擋無盡的抑鬱而一一被黑夜所吞噬。

就像此時的我,正默默地期盼著春天的降臨,計算著每天太陽多逗留在黃昏的時光。人們說有所謂的冬天憂鬱症,想來我必定患了類似的徵兆。也怪不得到了夏天,此地的人們總是貪婪地享用著珍貴的陽光。一方面將積壓了整個寒冬的陰霾一掃而空,也同時為抵擋下一個漫長冬夜儲蓄起足夠的歡樂食糧。

2010/01/30

我的爺爺

昨晚又夢見我的爺爺。雖然爺爺過世已多年,但過去從來不曾像這陣子這麼常夢到他。

在夢裡,我和爺爺一同去參加一個慶典。爺爺雖然老了,但仍舊顯得精神奕奕。他坐在椅子上,我蹲在一旁看到他的腳瘦了。然後我仔細一看發現他的左小腿已經換成了義肢。我轉過身跪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當然,這樣的情節從來沒發生在爺爺或是我身上。在現實生活裡,爺爺是個銀行家。他從毫無身家背景的基層員工幹起,在我還沒出生以前,就當上了銀行的最高主管。

我的母親當時是個行員,剛好在爺爺所在的總行上班。大概是爺爺覺得這個職員還不錯,便輾轉介紹給他的三兒子認識,也就是我的父親了。

我在上小學前都是跟爺爺住在一起。那時銀行配給爺爺宿舍,因為有好幾層,所以除了我們家之外,有兩位叔叔也都同住在一棟樓裡。

我出生時,爺爺正在跟朋友打牌,那天他的手氣極好。為此爺爺寫了封家書給我,讓以後的我明白我的誕生帶給了他好運。這封信我長大後讀過幾次,那是用草書和文言文體寫的一封中等長度的信。雖然我沒能辨識出信中的某些草體字,但爺爺的字體有大器不拘的氣質,書寫的本身就流露出一種美感。

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的巧合,在所有兒孫之中,爺爺最疼愛的便是我。每天晚餐過後,爺爺會帶著我去散步,然後固定在附近的雜貨店買一甁養樂多給我喝。

爺爺最大的休閒便是在假日帶著一群人到郊外走走。我們會坐上銀行的福斯箱型車,爺爺坐在駕駛座旁指揮方向,而對小朋友來說,這種前後有三排椅子而且可以摺來摺去的車子本身就像是個大玩具。

雖然有份不錯的工作,但爺爺的生活卻相當簡樸。他既沒有住進豪宅,也不曾看到他買過什麼名貴奢侈品。倒是他協助孩子們一一成家立業,看他們分別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我印象中退休後的爺爺總是穿著之前的西裝褲,然後把不會再用到的領帶當成腰帶來繫,並且感到一副舒適自在的形象。

然而他又十分大方。晚年到山上運動時,總會跟老菜農一口氣買下一堆菜(他最喜歡挑一兩樣全數買下來)。一方面幫助辛苦的種菜人,另一方面回來後他會把菜都分送給兒女們。後來我們家跟爺爺住得近,因此不但假日常跟他外出,家裡也不時有爺爺買回來的蔬果魚肉。

一直到爺爺過世前,每年他總是親自領軍帶著大夥兒去掃墓。我們家族有分處數地一共七個墓要掃。儘管上了年紀,但爺爺絲毫不輸給年輕人,頂著大太陽爬上爬下,然後引領我們這群毫無頭緒的菜鳥一次又一次地從雜草堆裡找到墓地的所在,完成慎終追遠的祭祖任務。現在回頭想想,不得不佩服爺爺,而且懷疑自己到了七八十歲是否還能像當時的他那麼硬朗又執著。

爺爺臨走的前幾天,我曾經夢到他。而且不知為何,他的忌日我始終也忘不了。有人說我小時候的照片看起來像爺爺,也有人說我長得高是遺傳到爺爺。無論如何,我們身上流著一脈相傳的血液,我們分享共同的歷史,彼此之間有血濃於水的連結。

也或許,當我的潛意識有了特殊的需求,便會啟動這連結,帶我進入夢裡重溫那段封存的歲月。

2010/01/26

喪禮主題曲

今天收到我在荷蘭的醫療保險公司寄來一封email,問到是否有興趣替自己買喪禮保險,同時還提供了25歐元的優待券。信裡頭提到,每個人都偏好不同的生活方式,因此提早規劃喪禮,不但幫家人預先準備好這筆費用,更可確保各類安排符合自己的期待。

畢竟,荷蘭人算挺看得開的,連推銷喪禮保險都如話家常般表現得一派輕鬆。

我離開辦公室後,在車上聽到Primal Scream一首叫做〈Kill All Hippies〉的歌,裡頭不斷反覆著這段歌詞。

You got the money
I got the soul
You got the money
I got the soul

我聽著覺得有那麼一點諷刺。想想身處現代社會,連辦後事都需要買保險,才可以走得更從容體面而且走得有個人品味。Primal Scream用融合電音和龐克的高分貝呼叫著"You got the money/I got the soul/Can't be bought/Can't be owned",但是那個精神唯一靈魂至上的時代還完好地存在嗎?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喪禮這回事。一直到幾年前小菡有個要好的同學過世了,他感到有些低落的時候我送了他Josh Rouse的〈Life〉,我跟小菡說這是我希望在自己喪禮播的歌。

When your hour, it is near
And your friends, they all are here
To share their love and to be kind
It's just life

And when you are gone, you won't be back
I'll remember those special times we had
I'll sing this song and feel alright
'Cause that's just life

那是首用民謠吉他彈奏的清新小品。放下高能量的嘶吼,也沒有〈Kill All Hippies〉的憤世嫉俗,〈Life〉講的是淡如清風的豁達,是圓滿但不強求的人生觀。

回頭想想,如果我仍舊計畫在喪禮播〈Life〉,那麼說不定自己真的會是喪禮保險的潛在客戶。不過,看完那封推銷email後我只是笑笑,一點都沒有打算認真考慮是否要添購這項保險。說不定,應該把我的喪禮主題曲換成〈Kill All Hippies〉吧。

2010/01/18

塞納河畔曬書


塞納河畔,巴黎,2009年聖誕節。

剛踏進羅浮宮的廣場時下了場雨,不過很快雨便停了。當我們逗留在玻璃金字塔的周圍時,天空開始由灰轉藍,幾束陽光從雲層中透了出來,映射在一塊塊玻璃上,也一併把周圍古典建築的倒影帶進這座現代的三角鏡之中。貝聿銘說:「讓光線來作設計。」自從二十年前這座金字塔進駐羅浮宮以來,每天都藉著多變的光線展現出不同的姿態吧。

我們繞出羅浮宮,過了橋沿著塞納河往東走,打算散步到西堤島上的聖母院。順著河畔的人行道上,有一整排用墨綠色木板搭建在矮牆上的書報攤。那天雖值聖誕假期,但仍舊有兩三個攤位撐起那寬版木架,將裡頭的物品排列整齊作著生意。此時陽光尚未躲回雲堆中,大方地鑽進深色木架裡,把書冊和圖畫都照得特別明亮。

有位老闆索性將幾本書擺放到一旁的矮牆和地上,大概是想充分利用附近的空間展示多點商品,也好招引過客的目光。我走過這排被曬在石塊上頭的書,剛好可以眺見後頭的塞納河,還有隔著河在另一岸的羅浮宮。突然,本來不是挺起眼的舊書,竟也因著這畫面添了幾分文藝氣息,教我不禁聯想起巴黎人坐在路旁咖啡座裡邊吸著菸邊翻書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