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9

Here's where the story ends

十年前的一個週日,我寫下這個網誌的第一篇文章,文章標題是「Here's where the story ends」。那是英國樂團The Sundays的專輯《Reading, Writing And Arithmetic》裡的一首歌名。當天我把這張許久沒聽的CD播了一遍,那是2007年。

2011年一月,我第一次在eBay上競標,買到的正是《Reading, Writing And Arithmetic》的黑膠唱片。雖然是張超過二十年的二手唱片,但整體而言片況和封套的狀態都不錯,封面設計尤其賞心悅目。更何況那是1990年在Rough Trade廠牌下發行的英版首版黑膠,就算稱不上超級稀有,卻也難以否認它獨特的情感價值。


五年後,2016年三月,我頭一回以賣家身份參加唱片市集,第一張賣掉的便是這張唱片。那是種奇特的感覺:雖有不捨,但又因為不再擁有,讓這段五年的關係有了鮮明的記憶和倍感珍貴的歷史感。

我也因此明白,所有的人事物,終究只能陪伴我們走過一段歲月。重要的不應只是長短,而是那段時光裡,我們為彼此創造的意義。

抱著這份領悟來面對這個書寫了十年的部落格,其間不斷督促自己持續維繫經營的「形而上咖啡館」──Café Metaphysics,也許這是最簡要卻又最貼切可以概括我對它感受和感謝的方式。

十年前第一篇文章的第一句話是這麼開頭的:「Let this begin with today, a Sunday.」今天恰巧是個週日,也是自己告別四十四歲的時刻,我感到沒有比這更好的方式,來替這個陪伴我十年的網誌寫下休止符。

Here's where the story ends.

2016/09/29

維也納的某家唱片行


維也納,奧地利。2012年春。

其實,出國旅行逛唱片行,為的就是「逛唱片行」本身,而不是真的要「買唱片」。當然也有少數巧遇珍品或是挖到寶的美好時刻,但絕大部分的時候,純粹是抱著「去瞧瞧當地唱片行的面貌」的心境,瀏覽查看店裡賣了哪些藝人和專輯,老闆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牆上又展示了哪幾張經典的唱片封面。同時藉機感受那種被一疊又一疊、一箱又一箱的唱片包圍的滿溢之情。有時候,凌亂成堆的唱片,甚至也會呈現出活生生的人文美感。

說來奇妙,對我而言逛唱片行的視覺體驗說不定還大過於聽覺體驗。這大概是中了唱片之毒的我的特殊情結吧。

2016/08/28

作為鄉村反義詞的都會


上野地鐵站旁,東京。2016年7月。

每次看到這種景象,就會產生強烈的都會感。

東京是經常給人這種視覺感受的城市,特別是新宿或涉谷的主要十字路口。在尖峰時段看過密密麻麻的行人穿越──視覺上其實是掩蓋──這些十字路口的人,多少可以明瞭這種感覺。

比起那些壯觀的十字路口景象,上野地鐵站出口旁的這個時刻,算是輕鬆寫意多了。我發現它給我的都會感,來自於它是鄉村反義詞的型態上的對比──它的速度、交通運輸和工業的質感、燈光、人的密度和表情。

這些冷灰的金屬、距離與急促、以及「試圖要告訴你什麼」的燈誌,將這個地方與鄉村或是一般的城鎮區隔開來。而通常也是在這意識分明的時刻,我得以逃離當下的密度,短暫地成為局外人,然後從旁驚嘆它所呈現的一切。

2016/07/30

東京Blind Faith


Blind Faith唱片行,新宿。2016年7月。

因為特殊的編址邏輯,日本的地址向來難找。在西新宿的巷子裡繞了幾圈後,終於來到以賣bootleg聞名的Blind Faith唱片行。

門口正如網路上的照片一般,堆滿了紙箱。狹小的店裡也不例外,一疊緊靠著一疊的CD和DVD,封面上貼了密密麻麻的說明,連同貨箱、海報和垂掛自天花板的樂團T-Shirt,毫不客氣地佔滿了所有能用的空間,留下的,幾乎是兩個人勉強能錯身而過的走道。


Blind Faith主攻經典樂團的bootleg CD (未經授權的現場錄音),舉凡Led Zeppelin、The Beatles和The Rolling Stones等,都有一整牆讓人看不完的品項。不少套裝錄音動輒五片八片,著實驚人。當然,價格也不含糊,一千日圓算是基本起跳價,單價三五倍的可說是稀鬆平常。


當天店裡有位女店員在理貨,老闆則是翹起雙腳靠坐在櫃台後方,一會兒講電話,一會兒打著筆電,一副這兒就是他的王國的模樣(的確也是)。儘管店裡沒別的客人,不過他們倆從頭到尾沒理過我,唯一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是女店員告誡我不許拍照。

貨架尾端的牆上掛著一幅Jimmy Page的簽名照,上頭Jimmy還逗趣地寫給店長:「Where’s my CD?」看來此店在東京音樂圈應該名氣不小,據聞生意也挺好。可惜人和物都不太對我的味,因此沒有久逛,最後什麼也沒帶,就當這回是純觀光吧。

2016/06/11

Esperanza Spalding


Esperanza Spalding在North Sea Jazz Festival的演出。Ahoy,鹿特丹。2012年7月7日。

最近把Esperanza Spalding的音樂拿出來聽,不禁又想起四年前North Sea Jazz Festival的一些回憶。

那晚進到會場,四處瀏覽熟悉環境後,按照行前規劃,第一個去聽的便是Esperanza Spalding的演出。之前並不認識這個樂手,但表演開始沒多久,就可以感受到Spalding是位相當具有才華的年輕藝人。

在他身後有個替他伴奏的十多人的樂團,個個身手俐落。但儘管Spalding當時還不滿三十歲,身型纖細,卻一下撥著低音大提琴,不一會兒又切換到電貝斯,而且邊彈邊唱,顯得自信而自在。他的創作及曲風融合了現代R&B的元素,在傳統的爵士基調上添加了幾分時髦卻脫俗的韻味,放眼當下樂壇的確是獨樹一格。

整場表演,Spalding盡情揮灑,毫無保留地扮演著樂團領導者的角色並成為舞台的主角,但也許同樣成功的,是他面對這一切時展現出來的謙和態度,在我看來,這讓他的自信與實力顯得更令人賞心悅目。

2016/05/29

汶萊


奧馬爾阿里賽義夫丁蘇丹清真寺。斯里巴卡旺,汶萊。2015年3月。

斯里巴卡旺(Bandar Seri Begawan)是汶萊(Brunei)的首都,機場應該剛整建過,相當的現代化。我們很幸運坐上一部昨天才剛掛牌的全新計程車。靠在後座的皮椅上聞著新車才有的那種獨特氣味,窗外是整潔明亮的高速公路,汶萊給我的第一印象令人興奮地良好。

對照起嶄新的機場,市區裡的建築就稍微老舊了些。街道十分冷清,即便是市中心也只能看到稀疏的行人。最大的購物商場竟然是華人蓋的。看來除非真的需要買東西,鮮少有人純粹為了享受逛街的樂趣出來遊蕩。

走遍市區,不只人少,也不常看到車輛。從頭到尾只見過一個公車站牌。餐廳也不多。我想也許因為汶萊是穆斯林君主國,沒有外食的習慣和文化。

斯里巴卡旺的地標是奧馬爾阿里賽義夫丁蘇丹清真寺(Sultan Omar Ali Saifuddin Mosque)。這座由義大利人設計,建於1958年的建築,主尖塔融合了文藝復興風格,在伊斯蘭世界的建築中倒是罕見。不知是否因為環繞週圍的湖面以及那艘雕琢細緻的船,整個畫面特別給人置身異國的氛圍。

此行拜訪的客戶隸屬汶萊最大的石油集團,我們遇到的每個人,從老闆到員工都是虔誠回教徒。第一天會議進行到接近祈禱時段,我們被送回飯店等候,這段期間不但不宜在路上行走,連飯店的廚房都得停伙。

客戶的主管叫索羅曼,他有三個妻子,根據回教習俗,他還可再娶一位。幾個月後,我們在台北再次接待索羅曼和他的團隊。在他的要求下,帶他們去伊斯蘭認證的餐廳用餐,也看著他們跪在餐廳角落進行好幾分鐘的祈禱儀式。除了生意,我們聊了許多話題,從文化宗教到旅行和Bon Jovi的演唱會。

雖然過去拜訪過中東,也認識一些回教徒,但這次的汶萊經驗多少讓我更近距離並且從人的角度去了解穆斯林。我體會到他們遵守飲食紀律的謹慎與堅持,還有面對祈禱的自發性。即便談話之間我們可以輕鬆地開著大尺度的玩笑,即便他們對西方文化也有著一定程度的體認和吸納,但在他們身後是一股嚴守宗教及傳統的強大力量。這力量,大到似乎已內化成像呼吸一般的自然。

奧馬爾阿里賽義夫丁被譽為亞太區最美麗的清真寺。待在汶萊第一天的晚間散步到此,碰巧又遇到了祈禱時段。清真寺在夜裡閃爍著綠色和金黃色的燈火,映照在湖面。寺方人員透過廣播系統誦唸著祈禱詞,我自是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此時聲音已然傳遍了斯里巴卡旺無盡的夜空。

2016/04/05

那些片段的歡愉與悲傷

我憑著方向感和直覺走,順著小橋跨過瓦磘溝,沒一會兒,就迷路了。中永和一帶的路複雜得出名,一連穿過幾條巷子,週遭沒一個見過的路牌或熟悉的建物。本來只是想挑不常走的路線,散步到書店買本書,沒想到卻迷失在不知名的巷弄之間。

經歷的風景自是不同的。沿途路過了傳統雜貨店,廢棄的殘舊公寓,油漆行,賣床墊的,還有從未聽過名字的學校。也目睹了差一點就發生的車禍。這週天氣終於放晴,我逐漸放慢腳步,耳機裡正在聽幾天前買的Beach House的《Depression Cherry》。

迷路的狀態,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也不禁讓人思索起真實人生。《Depression Cherry》裡的曲調和女主唱的歌聲輕巧美妙,但流露出一股和煦陽光怎麼照耀都蒸發不去的憂愁。這憂愁蘊藏在底層,隨著節拍,彷彿一艘孤單搖曳的木船,沉浮在浩瀚大海之上,不知去向。

樂評說,Beach House的音樂探尋著歡愉裡的悲傷,以及悲傷裡的歡愉。也許,這是「憂鬱櫻桃」所要訴說的對比。我聽到的,則是生命中那些無數的片段,不論是歡愉或悲傷,熟悉與陌生,都一點一滴底流入無盡的時光洪流裡。而《Depression Cherry》,就像是偶爾留下的美麗注腳,紀錄了迷途上一路探索著的孤獨靈魂。

2016/03/20

再見卡夫公寓市集

Matt在中壢的公寓四樓辦了Bye! Cave Record Fair,算是紀念他經營了短暫數月的Cave咖啡唱片行。這場之於Cave的告別儀式,對我而言則是生平第一次以賣家而非買家身份參與的唱片市集。

我一直佩服Matt的勇氣和豪氣,於是決定展售一些別有紀念價值的唱片。一開始就被買走的是The Sundays的《Reading, Writing And Arithmetic》,這是張1990年在Rough Trade廠牌下發行的英版黑膠。我總覺得它的封面設計很迷人,和現場樂友也聊到當年聽這些象徵著獨立精神的音樂廠牌的回憶。二十多年過了,這張唱片竟從未再版,更增其獨特性。

之後一位年輕朋友帶走了Happy Mondays的《Pills 'N' Thrills And Bellyaches》,這不但是九零年代曼城風潮的經典之作,更是傳奇唱片廠牌Factory當年發行的版本。隨著Factory走入歷史,每一張彼時壓製的黑膠,都伴著印在封套上的Factory標誌,一同紀錄了那段瘋狂卻充滿創意的音樂史。對於許多樂迷來說,也許它更超越了音樂層次,成為態度和文化的圖騰。我也十分訝異於有時下年輕人喜歡Happy Mondays,並且還到日本看了樂團不久前的復出巡演。看著他翻到這張唱片時的驚喜神色,我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這張黑膠時那副不可置信的嚮往模樣。

台中Sailing Room唱片行的老闆則是挑了顧爾德的《郭德堡變奏曲》。這是我買的第一張古典黑膠唱片,今天翻出日記讀到當初是這麼寫的:「今天從誠品敦南買了顧爾德的郭德堡變奏曲(1955年版)的LP,從唱盤裡放出來,突然感到唱盤和音樂都很有生命。可以聽到空間感,可以聽到血肉。是不是這是溫暖的定義的一部分。」那是2006年的十一月。近十年後,將它交付到下一個主人手中,感覺是奇妙的。雖有不捨,卻又因著不再擁有,有了放下的輕快。

就某個層面的意義,這次市集也實現了我曾有的夢想。儘管是短暫的、片段的,但無論如何打從心裡感謝Matt為所有參與其中的人創造了這樣的機會和體驗。所有的人事物終將逝去──那些我們鍾愛的獨立唱片行、有個性的音樂廠牌、珍貴難尋的黑膠、傳奇樂手、還有這個市集──隨著時間,都將成為過往。然而我們心裡明白,有些被創造出來的意義和共同的記憶,將會是永恆的。

2016/02/27

顧爾德──精神上永恆的美好

不經意在圖書館找到一片關於加拿大鋼琴家顧爾德(Glenn Gould)的紀錄片《Glenn Gould: Hereafter》。

執鏡的是法籍紀錄片導演Bruno Monsaingeon,他本身亦是一位小提琴家。片中包含多段顧爾德的訪談及演奏。看著他面對鏡頭滔滔不絕談論他的藝術觀點,很難把這些片段跟過往對他個性孤僻的印象聯想在一起。

雖然接觸顧爾德的音樂已有時日,但對他作品的認識也僅止於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顧爾德一生從不錄製相同曲目,然《郭德堡變奏曲》卻是例外。除了1955年那個讓他一鳴驚人的版本,1981年再次錄下這首與他有著深邃聯結的曲目。隨著隔年顧爾德逝世,這個版本成為他的遺作。

1955年版充滿了創意、活力和獨特的語句詮釋與節奏,令人驚艷。然而我一直偏愛的是1981年版裡的那份沉澱和蘊含著內省的寧靜。光是比較兩個版本的長度─1955年彈得飛快的38分鐘和1981年成熟內斂的51分鐘,就可以看出間隔二十多年,顧爾德對巴哈音樂有著多大不同的體會和領悟。

談話間顧爾德描繪著作曲家、表演者和觀眾之間的關係。他自許演奏者應該努力與表演曲目融為一體。同時認為一般觀眾將演奏視為運動競技,冷血殘暴毫無意義。他覺得表演不應該是一場比賽,而是一場戀愛;也因此音樂會雖然可以是美好動人的,但這種時刻卻難得的有如吉光片羽。所以儘管十多歲便得以在舞台上風光演出,但三十出頭後顧爾德便決定停止公演,專注於錄音上。

片中見他在錄音室裡一次又一次地醞釀、嘗試、錄下彈奏與反覆聆聽,甚而從多次不同錄音裡鑑選段落,剪輯建構出心目中最理想的成品。他執著地認為在錄音室裡可以追求完美,並且希望灌錄的作品並非只是技術上的完美,而是更為重要的精神上的完美。

我愛灌錄音樂。若是成果動人,便能傳達永恆的美好。

看著他在鋼琴前身子微傾,手臂與指尖以一種和緩卻全神貫注的力量擺動、觸碰著琴鍵,那股融入與追尋是令人動容的。也不禁讓人更加思索著他所謂的精神上的完美。

2016/01/26

留在雪梨的遺憾

下午拜訪了維修中心後,在澳洲近兩個禮拜的所有行程和會議終將告一段落。搭上回市中心的火車,列車從北雪梨經由港灣大橋駛向岩石區,從左手邊的車窗可以眺見雪梨歌劇院在陽光下散發著奇異的、迷人的神祕氣質。

晚餐前尚有悠閒空檔,我除了在連鎖店JB Hi-Fi逗留片刻,帶走幾張澳洲藝人的CD,還一口氣逛了好幾家獨立唱片行。十幾天的出差行程即將結束,有種完成事情的輕鬆快意和圓滿感。

哪知這圓滿感在數小時後,竟可以因為自己無心的愚蠢瓦解得蕩然無存。

就寢前側臥床上,出於好奇我上網查看歌劇院的歷史,卻從搜尋結果中意外發現當晚的節目竟是Ryan Adams的演唱會──此刻我喜愛的歌手正在堪稱全世界最特別的表演場所演出,而身處同一城市的我,卻毫不知情地蹉跎了大半個午後時光閒晃,如今後知後覺地呆在旅館床上乾瞪眼。

很不情願相信自己錯過了藉由Ryan Adams的演出體驗雪梨歌劇院的完美機會。一連串的驚訝與錯愕之餘,能做的也只剩下帶著懊悔入睡。人生難免有遺憾,而2015年7月21日我在雪梨留下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