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31

征服,這一年

總感覺今年好比是一連串「征服生活」的組合──面對突如其來且越加繁複的工作,處理同仁們的騷動與情緒,應對並規劃人事的變遷,安頓孩子就學事宜,照料家人的健康。甚而,從今年初起(還清晰地記得是三月十七日的那個夜晚),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有了耳鳴的毛病。這一度對工作、睡眠還有心理都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似乎,生活裡總有足夠的考驗和難題,有接連不斷的意外或病痛,以及那些不友善和不愉快的人事物,等著我一個一個去克服。

甚至,以往教人興奮的旅行,在今年都好像搖身變成一種挑戰,在遠方虎視眈眈地等待著我。每回行前我總是莫名地徬徨,而途中則有千奇百怪的突發狀況。整個過程,彷彿就像是去征服一座又一座的城市。

今年最後的一趟旅程,我們計畫利用聖誕假期去巴黎找朋友。出發的前一個禮拜,歐洲下了場大雪,在荷蘭這更是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有好幾天氣溫都在零度以下,路面積了一層厚厚的雪,不論是飛機火車或是公路交通都受到了嚴重的影響。看著氣象預報,我們一度懷疑屆時前往巴黎的火車會順利發車,討論著也許該取消行程。

十二月二十五日當天清晨,天空飄著雪,我們在陰暗的天色下拖著行李步行到電車站,準備搭車到火車站。我回頭望著雪中被層層衣物包裹得只露出一小段臉龐的家人,看到行李箱沿著剛踩過的步伐在雪地裡畫出的長長的軌跡。這段日子,挑戰換成了天候。我沒有去想稍後火車可能會誤點或是停駛,沒有去想巴黎的天氣也是這麼糟糕嗎。我只是專注於當下的情節──保暖、留意濕滑的路面、查看電車是否正常營運、然後拭去大衣上的雪片。這些或是微小或是巨大的事件,環繞著我一整年了。挑戰──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自然的或是人為的,它們都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變成這一年的生命常態。

約莫也是從等待巴黎之行的那幾天起,我逐漸明瞭,與其說我在征服這些挑戰、征服我的生活、征服旅程和城市,其實,我真正需要征服的是我自己。如何征服自己的心態,用冷靜來因應多變的事況;如何征服自己的好惡,以投入不喜歡的工作或是跟不喜歡的人共事;如何征服自己對病痛的恐懼、對未知的擔憂;如何征服自己的負面情緒,讓生活得以注入多點喜樂。這一切,終究都得回到自己。我,必須先征服自己。跨越這關,才有更多的自由和可能。

我順從了這樣的領悟,不打算改變行程,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前往巴黎。那早,下了電車,爬上火車月台,列車迎著雪準時抵達。兩個半小時後,我踏上了今年造訪的第五十個城市,在那裡,巴黎用久違的陽光迎接了我們。

此時此刻,回首即將成為歷史的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五十個城市,三個人,一個小小的領悟。征服這一年,也試著征服自己。這是一段叫做2009年的故事。

2009/12/25

Self Portrait Against Riley


Gallery of Modern Art,Glasgow,2009年5月15日。

那天我走進GoMA,一樓展出的是歐普藝術(Op Art),其中包含好幾幅萊利(Bridget Riley)的畫作。類似的作品在學生時代從書本上看過不少,不過當時的我對歐普藝術絲毫不感興趣。也許是工作這幾年來,審美的喜好產生了變化,如今站在這些幾何線條前,竟然有種電流在體內流竄一般的觸動。

我在畫前來回揣摩了好一陣子,讓它的韻律感和它形塑出來的空間迷醉著我。看著看著,開始留意到那個映在畫布上自己的影子,這個組合剎那間散發出令人著迷的魔力。我忍不住拍下這畫面,之後思索著:這種把自己形象視覺化的過程,是否有幾分類似從前畫家的自畫像,既可以是嚴肅的創作,也同時體現著藝術家的美學思考歷程和自我表達。

這成了我今年最喜愛的照片之一,我把它喚做《Self Portrait Against Riley》。

2009/12/20

入冬初雪

孩子開始放聖誕假期的隔早,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悄然降臨。這雪竟一連下了好幾天,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因著氣溫始終維持在零度以下,積雪不但沒化去,反倒是越堆越厚起來。

望向窗外,無論是車身或是屋脊還是街道都已被雪覆蓋,街景有一大半被染白。家裡窗戶因結霜已動彈不得,陽台的木條地板上疊起了一層層雪片,原本深褐色的木紋被閃亮的雪白取代。

街上偶有車輛駛過,在雪道上劃出清晰可見的軌跡,其餘的時候市容顯得格外冷清。雪花看似綿綿柔柔底,在風中來回飄盪,落到手掌後又倏地化為水珠。而風雪裡,有幾隻鳥兒振翅飛過,想必這樣的飛行不比平日來得輕鬆。

雪下得又密又急時,天空變得灰白,幾乎要遮蔽住視線較為遠方的建物。雪停後,白熾的積雪又頓時讓大地明亮起來,雪的淨白映在其它色彩上勾勒出立體般的對比,凝聚出一種栩栩如生的靜謐。

Mag不改天真性格,看著飄雪興奮不已。孩子既好奇又抱著想玩雪的衝動。我則是放了好一陣子沒聽的巴哈鍵琴作品。坐在落地窗旁,一邊是逐漸變大的白雪紛飛,另一邊是席夫不急不緩地彈奏著十二平均律。這窗外既如童話般卻又冷酷的景象,和窗內清澈理性但也帶點內斂情感的鍵琴聲,算是一同交織出幾刻寒冬裡的平靜。記憶裡,這是來到荷蘭以來最大最漫長的一場雪吧。

2009/12/14

酒城──露迪斯海姆


斑鳩小巷裡的某家酒館,露迪斯海姆,德國,2009年秋天。

露迪斯海姆(Rüdesheim)是個位於萊茵河畔的德國小鎮,由於穩定的氣候以及和緩的丘陵地形,讓這一帶成為德國最重要的葡萄酒產地。從河岸朝著山坡望去,盡是排排相疊的油綠葡萄園。

城裡的斑鳩小巷,雖是條僅百餘公尺長的窄弄,但巷裡酒館一家緊鄰著一家。從白日到深夜到清晨,來自各地的酒客盡興體驗著葡萄酒文化,無怪乎此地有酒城之稱。如今的露迪斯海姆,不但已被列為世界遺產,更是德國境內僅次於柯隆大教堂,每年吸引最多國際遊客的據點。

我們在一個晴朗微涼的秋季午後來到露迪斯海姆。鎮上除了隨處可見各具風味的酒館和現場音樂表演,也不時有酒莊在街角販賣一杯杯的葡萄酒。這些酒用小型塑膠杯裝盛,一杯一歐元,感覺是讓酒客預嚐味道的。走過幾條街後,發現似乎是人手一杯,於是我們在斑鳩小巷裡隨意挑了一攤,加入品酒的行列。

從外表看,這白酒濁濁的。但入口後,頓時驚訝於它樸實卻甜美的味道。口感不但平順,更是毫不做作地表現出豐饒的果香,甜味亦是恰到好處。因為太過好喝,我甚至一度想要拿給孩子嚐嚐,好在一旁賣酒的小姐趕緊提醒,這畢竟是酒精飲品兒童仍是不宜。

稍後我們決定帶一甁這酒回去,買的時候店員說因為這算是還沒完全發酵的酒,最好在兩天內飲畢,並且其間必須冷藏。由於我們仍在旅途中,旅舍也沒有冰箱,因此當晚Mag和我索性在旅館房裡開起品酒會,一連痛快地豪飲了數杯,不過最終還是沒把整瓶都喝完就是了。

2009/12/13

Groninger Museum的某個展覽館


Groninger Museum的某個展覽館,Groningen,荷蘭,2009年6月7日。

現代美術館說來是個奇妙的場所。這裡除了是品論藝術的空間,其實還有許多細微的社會活動,隱含在展覽表面之下,正安靜而交錯地醞釀著、發生著。

或是父母透過解釋作品的過程,教育著孩子除了美學之外的非美學價值。或是勤奮的藝徒捧著筆記和素描本,用純真的熱情換取純真的理想。迷惘的人來等待沉澱,枯寂的人來遇見靈感。當然,也有附庸風雅之流到此社交喝下午茶。無論如何,這裡同時存在著崇高嚴肅的情操和一派輕鬆的悠閒。畢竟,藝術可以是精神生活也可以是休閒生活的一部分。

回想起來,年輕時似乎很少把逛美術館列為約會的選項。即便有,也是屬於那種慕某展覽或藝術家之名而前去的朝聖聚會。當初怎麼不曾自在地問道:「不如今天到美術館走走吧。」儘管只是坐在展覽室的角落閒聊,或著瞪著畫作發呆一下午,現在想起來也都挺浪漫的。

如今,對我而言,在美術館裡觀察人們則是變成一件有意思的事。我喜觀看誰跟誰一起來看展覽──是家人或情人,是朋友或同學,又是哪些人是獨自一人的。從穿著打扮除了可以約略想像他們的身份,那也多少透露出每個人的觀展態度。有時,我觀察什麼樣的人對什麼類型的作品有興趣,而有的人在作品與作品間移動得快,有的人則是慢慢推敲品嘗。就連那些走累了的坐在板凳上的,我們也能看到百態人生。

就像那天在位於北荷蘭的Groninger Museum,這個展覽室裡恰巧只剩下兩位坐在沙發椅上休憩的民眾。偌大的空間配上版幅不是很大的畫作,讓氣氛顯得格外空蕩。似乎牆上的鵝黃色都開始變得有些冷峻起來。而這倆人低著頭若有所思,正好和牆上畫裡那個也是側著頭的人交相呼應。這個時空情節就這樣被凝結起來,在簡要空曠裡,彷彿有什麼故事被輕聲地訴說著。而有時後,這樣的美術館體驗反倒是讓人更加玩味不已。

2009/12/09

生日派對

Mag生日那天,從高檔百貨公司De Bijenkorf買了巧克力蛋糕回來。也只有像這樣的場合,我們捨得花多一些錢在吃的上面而不至於感到心疼。

晚餐後,將蛋糕端放在客廳的大桌上,點上蠟燭關了燈,然後在YouTube上找到一首披頭四唱的生日快樂歌。(不是披頭四創作的那首,而是由他們演奏和演唱大家耳熟能詳的生日快樂歌。)

他們用節奏藍調的方式唱得還挺有氣氛的,我們三個人在燭光中繞著桌子開始跑跳起來,一邊哼著Happy Birthday To You。那個瞬間,彷彿置身在熱絡的慶祝晚會。之後切了蛋糕,孩子因為前一陣子生病很久沒碰到甜食,一口氣吃下兩塊。

那晚,我躺在床上,回想著那幕三個人繞著燭光追逐彼此的畫面,突然覺得我們一家人好孤單。然而,也因為這般的孤單,讓我們變得團結,更懂得相互依持,相濡以沫。如果說在海外的生活短暫地從我們身上剝奪了些什麼,那麼這股家人間的凝聚力大概是我們最大的收穫吧。

我沒問Mag許了什麼願望。夜裡望著牆面,很久很久都沒有入睡,只是希望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可以讓他們一天比一天過得更幸福。

2009/12/04

然而,你永遠不會知道

孩子生病近一個月,大半的時間都得待在家裡休養。這段期間以來,更深刻地體會著作為父母會有的焦慮。有時甚至覺得,這比起自己生病還難熬得許多。

昨天服了最後一次藥後,今早送孩子回學校上學。雖然明白在如此的環境和季節裡,接下來不免還可能再次生病,但也只能靠他自己增強抵抗力,家長所能做的畢竟有限。

離開學校前往辦公室的途中,在車上聽到久違的陳昇的「然而」。

然而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有多麼的喜歡
有個早晨 我發現你在我身旁
然而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有多麼的悲傷
每個夜晚 再也不能陪伴你

當頭髮已斑白的時候 你是否還依然能牢記我
有一句話我一定要對你說
我會在遙遠地方等你 直到你已經不再悲傷
I want you freedom like a bird

這是唸大一時發行的歌,當時聽到就相當有感觸。而這歌就這樣從大學唱到研究所,再唱到當兵,到退伍工作。當然,在那些年代,「然而」對我而言是首情歌,那些感觸是對愛情的感觸。

如今物換星移,在將近二十年後的此刻,這些詞句從人生的另一個面向,竟也觸動了我的情感,教我不自覺地再次哼起了這熟悉的曲子。在這個為人父的年代,「然而」對我而言還是首情歌,只不過這些感觸已轉化成對親情的感觸──這些在自己和孩子之間,因關愛而產生的擔憂,因期盼而凝聚的牽掛,以及看著孩子成長的辛酸欣慰,和對未來的種種想像。

這些感觸,不知道現在的他是否可以察覺到些許痕跡。也或許,直到長大前,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試想:原來我的父母,正是這般地經歷過這些擔憂牽掛,並且一次又一次地練習著如何將牽掛從心頭放下,然後看著我們離家求學,看著我們入伍、成家,甚而看著我們到國外工作生活。我深知,他們也多麼的喜歡有個週末的早晨,我們能陪伴身旁,也多麼的希望在夜晚我們能一同共進晚餐。

原來,這就是作為父母所要體會學習的人生歷程。而這段路,不論孩子是否知道,都會堅定地走下去。就像是這首情歌所唱的那樣。

然而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有多麼的喜歡
因為有你 等待也變得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