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31

關於一個挪威歌手以及我對四十歲的初想


從鹿特丹駛往阿姆斯特丹的某條鄉間小徑。2011年10月13日。

我剛跨進四十歲的人生還不到一個禮拜。站在我身旁的那位年輕女孩不時隨著音樂擺動。儘管我已近在舞台前的第二排,樂隊的演奏透過黑色沉甸甸的音箱迎面而來,但仍可聽見女孩微微顫抖但卻甜美的歌聲。他記得多數的歌詞,想必是比我還死忠的樂迷。

正規表演結束。樂隊退場。在掌聲中Sondre Lerche獨自回到舞台。他拎起木吉他,卻推開了麥克風,決定用原音試試自然的聲響效果。他選了收錄在首張專輯裡的那首男女對唱曲〈Modern Nature〉,觀眾得負責女聲的部份。這回沒有樂隊伴奏,我聽到了更多女孩們的輕聲清唱。聲音大抵顯得羞怯,但有種清新的質感。我身旁的那個女孩顯然是人群裡唱得最大聲的。

聲響效果其實不差。但肯定沒人在意吧。現場沉浸在一片溫馨以及Sondre所散發出來的誠摯之中。即便當晚沒能演出一些我特別喜愛的曲子,但此時又還有誰會央求更多呢?

我買了幾張黑膠唱片,請Sondre在其中一張單曲的封套上簽名。然後麻煩一旁的觀眾替Sondre和我合影。那位女士不知為何按了好幾回快門都沒拍成。但Sondre體貼地搭著我的肩,耐心等候閃光燈終於亮起。至此,Sondre在我心目中不再只是年輕一代深具才華的唱作歌手,他更是一個謙遜誠懇的人。我帶著滿溢的情緒離開位於阿姆斯特丹的表演場館Paradiso。回到鹿特丹時已晚,卻迫不及待將合照貼上Facebook,為這個特別的夜晚劃下句點。


隔天Jada留言:這是你的生日願望嗎?

我回道:我的生日願望很平凡(老套但不易成真)。至於去看Sondre的表演是因為不想讓未來的自己有所遺憾。這個年紀領悟到最重要的事之一就是要把握機會實現夢想,哪怕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覺得不一定要偉大才是夢想,重要的是這些事物之於我們自己的意義。

真的。如果說邁入不惑之年有什麼體悟的話,這大概是最深切的吧。

接著我看到Sondre在他的Tweeter寫道:Amsterdam! Possibly my favorite night of this whole damn tour. Thank you!

我想起那天下班後匆忙以吐司配果醬果腹,然後便從辦公室驅車前往阿姆斯特丹。途中行經一大片草原,夕陽的餘暉映照著油綠的枝葉,發出金黃色的光芒。我手握方向盤,想著稍後即將參赴的演唱會,心中有種細微的感動。儘管只是片刻,能夠踏逐自己所追尋的生命道路是如此地珍貴美好。
  

2011/12/28

愛看天空的人


鹿特丹。2011年12月。

起初,我被晨間天色微亮,但又有如在夜裡眺見遠方燈火樓房的景象所吸引。很快地,我開始好奇於變幻的天空。接下來的每個早晨,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趕到陽台,拍下眼前的顏色和氛圍。

有些日子拍了一張便已覺足夠,但多數時候總是欲罷不能,直到抵不住初冬清早的寒氣,才甘心撤回屋裡。就這樣,留下了接連十二天早晨的天色。

之後揀了十八張照片按順序擺列在一起,奇妙的是,有些色調不同的,竟是同一天相去不到一分鐘的景色。而另一些看來相似的(比方說最後三張),卻攝於相異的日子。印象最深的是第三天,那早還躺在床上時就聽見窗外強風轟轟作響。天空不時閃著雷電,我一連按下數次快門:第一排的右照算得上是這一系列裡最晦暗的;數十秒後,閃電瞬間打亮灰色黑空,留下了第二排的左照;之後天際逐漸放晴,成了第二排中照裡明亮的清藍。而隔天,彷彿有如雨後天青般,雲彩鋪陳出由藍轉紅的悠揚層次,是我感到最美的一刻。

我想起當年收到大學聯考成績單後,逕自填了約莫二十個志願,其中最前面的幾個都跟大氣科學有關。當時腦袋裡能擠出來僅有的職涯盤算是作個氣象播報員。我不記得為何會有這般想法,況且自己對大氣科學從未發展出堅定的興趣。後來父親看了志願卡覺得不妥,進而督促我重填了一份以學校排名為主的長達百個科系的版本。當然,最後我並未錄取大氣科學系,也沒能成為氣象播報員。

我只是慢慢發覺,自己是個愛看天空的人。能夠停下腳步領受片刻晨曦或晚霞,或者只是盯著一片藍天發呆,著實是一件令人感到雋永甚而著迷的事吧。

2011/12/18

布達,佩斯


瑪格麗特橋站,布達佩斯,匈牙利。2011年8月3日。

"But the side of you they'll never see is when you're left alone with the memories that hold your life together… like glue." – Matt Johnson

一百多年前,布達(Buda)和佩斯(Pest)原是位於多瑙河兩岸各自獨立的城市,布達在西,佩斯在東。1873年,兩個城市連同位於西北區歷史悠久的老布達(Óbuda),正式合併成為現今的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Budapest)之名於焉誕生。

瑪格麗特橋橫跨多瑙河聯結著布達和佩斯,是市中心北部的重要橋樑。我來到位於橋西端的地鐵站,眼前標示著通往不同方向的出口。上了右邊的階梯,可轉乘進到布達的路面電車,左邊的則會跨河駛向佩斯。

進出站的旅客人來人往。班車抵達後,人潮頓時顯得密集起來。離峰的時段,人潮退散,但仍有零星行人穿梭其間。我面對著這面牆,彷彿清楚看見了這座城市由來的歷史。我站立在兩個出口的正中央守候著。忘了究竟等待多久,或是遣走幾班列車。最後,在這個瞬間,拍下了繁忙車站裡無人的畫面──一個關於布達和佩斯純粹的、個別亦共存的原生記憶。

2011/12/04

布達佩斯的78號公車


布達佩斯,匈牙利。2011年夏天。

走出我們下榻的旅館,只稍幾步路便來到78號公車的站牌。待在布達佩斯的幾天,進出常得仰賴它。

8月3日上午出門,拍到的第一張照片便是它。印象中車身猛然地衝進站來。車子是靠上方電纜驅動的。很久沒坐到這麼老舊的公車了,黑色皮質的椅墊上露出一條條斑白的裂紋。上了車後,發現除了我們一家子,其餘的六名乘客連同司機竟然都是阿嬤級的女士。

然而這輛公車依舊留給我行駛起來相當健勇的印象。8月4日晚歸,拍到的最後一張照片也是它。到了夜裡,似乎仍不見它的疲態。

2011/11/21

Let your hair down


Museum Boijmans Van Beuningen裡的裝置藝術,鹿特丹。2011年11月6日。

這是一件叫作《Laat je haar neer》的多媒體裝置藝術,由Museum Boijmans Van Beuningen邀請瑞士藝術家Pipilotti Rist在館內樓梯間策劃的永久性展覽。作品名稱玩弄著let your hair down和lay her down的雙關語。要觀賞《Laat je haar neer》,必須爬進懸掛在半空中的吊網,然後便可隨意躺臥其中,觀看投射在牆上的影片。上頭還貼心地準備了數個抱枕。


坦白說,當我爬上吊網後,大概只瞄了幾眼影片看看究竟在播放些什麼。大部分的時候,反倒是好奇地觀察起其他人。有些人彷彿像攤在自家沙發上般的自在,四肢自然地伸展開來;也有人蹲踞在角落,一副專注研究影片內容的模樣;還有情侶乾脆闔眼並肩躺在一塊兒,來段既輕鬆寫意又文藝浪漫的約會。光是看不同人的姿態和神情,一邊揣摩他們的性格,便已是十足趣味。而如果說作品如漂浮在半空中的夢幻,那麼置身這個半空中看作品(更精確地說是「體驗」作品),則是弔詭地略帶不安卻又被容許得以不折不扣地毫無拘束。細想,用這般角度面對當代藝術似乎再貼切不過了。

我不得不折服於它所提供的美術館經驗。樓梯口的說明牌上標示著,一次限十五人同時觀賞,並且觀者須自負攀上吊網的風險。到美術館「看」展覽還得自負風險,光是這點就讓人覺得夠炫的了。

2011/11/14

Fall


鹿特丹。2011年,秋天。

這是段短暫但奇幻的時光。我們看著樹葉倏地間不知不覺地變成金黃色。也許隔天早晨,人行道的石磚上會突然滿佈層層相疊的落葉,踩在上頭便能發出酥脆的聲響。馬路中央的分隔島也徹底被褐色葉海淹沒了。草皮仍是綠的,使得躺落其上的葉片更為醒目而產生了既隆重又珍貴的感覺。我們從來不曾想像過落葉竟是如此豐盛。

雖然天候不再暖活,但城裡一條接鄰著一條被秋色妝點成橙黃的街道,多少替平淡的朝九晚五增添了浪漫的情懷,讓人幾乎確信當下就是一整年來最美妙的時刻。直到枝幹上最後一片葉子也掉落了,我們那隱隱雀躍的童心就像是被刺骨寒風一吹而散的紅楓葉;或者當轟轟作響的掃街車將枯乾和腐爛的碎片一一推趕至角落,那個彷彿即將具現的童話世界,又瞬間轉換了樣貌。然後,我們揉揉眼,再次睜開雙眸時看見自己已信步走在歲末蒼白的季節裡,覺得這一切有那麼一點夢幻卻又再真實不過了。

2011/11/08

瑪格麗特島上的大樹


瑪格麗特島(Margit-sziget),布達佩斯,匈牙利。2011年夏天。

多瑙河由北向南將布達佩斯市中心縱分為二,瑪格麗特島成狹長形位於河中央,島上是成片的綠地公園。那天上午天候清爽,只稍漫步其中已是心曠神怡。

走著來到這棵大樹前,正值一群小朋友來訪。帶隊老師將他們相繼抱上枝幹,還未坐上去的便在樹蔭下追逐跑跳。我佇立一旁觀看許久,這棵樹的樹齡說不定比所有小朋友的年紀總和還年長吧。看著孩童們嬉戲其間,空氣中那席歡樂氣氛隱約散播出生命傳承的信息。

回程時小朋友早已離去,我左攀右爬翻到樹上,想來姿態定是彆扭可笑。平衡身子後,在上頭逗留了一陣子。樹幹表面的凹凸不平比想像中的還要深刻,手掌碰觸樹皮時有微涼但沉甸甸的厚實質感。雖然年幼時留下了許多爬樹的回憶,但此刻待在樹上仍舊倍感新鮮。我突然像個初學步的娃兒,每每在樹幹間移動身軀都彷彿就要跌跤。在那裡,大概再多人類的聰穎或科技都彌補不了我笨拙的手腳。然而我的臉龐卻不禁掛起了開懷認輸的笑容。也許這不過是瑪格麗特島上眾樹群裡平凡的一棵,但卻是我當天最大的享受和收穫。

2011/10/10

明亮,溫柔,新鮮,熟悉,平凡,迷人

那是夏天尾聲的某個傍晚。

當席夫的琴鍵奏起巴哈的十二平均律,幾個小節後,我轉頭望向窗外。那晚霞既明亮又溫柔。我起身來到陽台,呼幾口戶外的新鮮空氣。眼前景緻雖然熟悉,但平凡中又顯得十分迷人。內心的聲音說,這便是當下了。

These are the days


Jamie Cullum在海牙Zuiderpark,荷蘭。2011年6月26日。

身為Jamie Cullum的樂迷,能夠親身體驗他的現場演出,無疑是令人興奮甚而感到難以置信這一切竟都是真實的。

我們在午間抵達Parkpop音樂季的所在地Zuiderpark,Jamie的演出時段排定晚間八點半。烈日高照,整個下午接連聽了好幾組樂團,期待的心讓人忘卻了疲憊。Jamie登台前,心裡只是小小期盼,如果稍後聽到〈All At Sea〉或是〈Everlasting Love〉這些特別鍾愛的曲子,那麼今天將是完美無憾。

Jamie出場後將氣氛推至沸騰頂點。據統計當天有二十七萬五千人湧入Parkpop。Jamie遙望從舞台一路綿延至遠端的人群,然後讚嘆道:「你們不會相信我現在所看到的。」他沒有讓大夥兒失望。經典曲目一首接著一首,幾刻鐘後我們不但大聲跟著唱了〈All At Sea〉和〈Everlasting Love〉,Jamie也帶來了新曲目──翻唱披頭四的〈Come Together〉。儘管今年稍早曾透過網路聽他重新詮釋此曲,然而今天加入整組樂隊伴奏,迷幻餘音之外多了搖滾勁道,不禁鼓動著熱血奔騰。我數度從忘情中抽離告訴自己,我正經歷著這夢幻的一切。

當〈These Are The Days〉熟悉的鋼琴前奏響起,我轉身向Mag點頭示意準備離去。雖然演唱會尚未結束,但至此我已沒有遺憾。我們逆向穿越層層人牆,直到最外圍時,我回頭望了舞台。隔著成千上萬的觀眾,遙遠的樂隊已顯得渺小。天空仍是蔚藍,天候卻已變得舒爽,Jamie感性的歌聲飄揚在空中:

These are the days that bring new meaning
I feel the stillness of the sun and I feel fine

我在心裡頭滿足地附和著。是的,正是這些日子,我們實現了那些看來也許平凡的想望。也正是這些日子,為我們的人生再一次注入了嶄新的意義和活力。

2011/10/06

白橋


Erasmusbrug,鹿特丹。2011年8月28日。

在地華人把Erasmusbrug喚作白橋或天鵝橋。我們住白橋旁。幾年來朝夕相處,已不知不覺培養出對它的複雜情感。

站在橋下仰望它的鋼索壯麗而優雅,走到橋上看新年煙火時卻又真切體會到它融入在生活之中。每當從外地驅車回鹿特丹,總習慣朝河岸遠處辨識出白橋的位置,然後便會獲致一種「終於回到家了」的寬心。夜裡,安裝在橋面的燈點亮,白光裡時而泛出淡淡的綠色或紫紅色,映染著白色橋身。這日復一日的熟悉影像,總能給人幾分安詳的篤定。這個時候從陽台靜靜望著橋上往返兩岸的車流,特別能感受到城市的生生不息。

儘管它已是再熟稔不過的景物,卻總又因著生活中正在發生的情節甚或是不經意閃過的片段,將白橋與新的發現或領略連結了起來。好比週末午後慢跑,我在附近的碼頭停下來遠眺白橋。大概是木樁和那盞昏黃路燈以及即將送別友人的關係,這畫面因而有了幾分不同於以往的白橋印象(多了份含蓄的傷感吧)。對多數人來說,它是鹿特丹的地標;但之於我,那複雜的情感就在如這般一段接續一段的心境投射過程裡,反覆被交織地越加綿密。

我拿出手機拍照,成了電腦檔案夾裡眾多白橋照片的一張。多年後遠離此地,它們將是我追溯這段「橋居」歲月的線索。

2011/09/20

鹿特丹美好記憶俱樂部

許多在荷蘭工作或唸書的朋友,即將返鄉離去前難免離情依依。有些人也曾試著尋找繼續留下的機會。

我們在鹿特丹的住所,過去是由一對來自日本的夫妻所承租。儘管素未謀面,但因著留在廚櫃裡的日式餐具,或是信箱裡偶爾寄來給收信人Takeuchi先生的郵件,日子一久他們也不算是全然的陌生人了。

最近和鄰居閒聊得知,Takeuchi夫婦非常懷念在鹿特丹的生活。目前Takeuchi先生正在向公司爭取再次派駐此地。鄰居提及,Takeuchi太太用來與他聯繫的電子郵件地址,甚至是以我們住所──也就是Takeuchi夫婦當年在鹿特丹的住所──的地址所拼成。足見他思念嚮往的程度。

Shingo外派任期即將屆滿。雖然所處產業不同,我們常笑稱彼此是同梯戰友。兩家子都來自台灣,小孩年紀相仿,面對外派生活的態度也多半不謀而合。替Shingo家人餞行的那晚,Nicole數度問我是否有繼續留下來的打算。我回道,要留,就要有長住的準備與決心;如果沒有這般念頭,那麼剩下來的問題,只是什麼時候回去才是適當的時機罷了。

晚餐過後,我們來到河邊回顧白橋一帶的景緻。河的對岸是Hotel New York,那是三年前兩家人頭一回相約喝咖啡的地方。Nicole再次拍了照,說不定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白橋。我能感受到他的不捨。換做是我,我也會。

因為我沒有打算一輩子都待在荷蘭,所以那一天也會到來。至於什麼時候回去才是適當的時機,我突然覺得,也許最不捨的時候正是最適當的時候。因為那將使我們帶著鮮活、滿溢並又深刻的感受離去,然後一輩子將它珍藏在記憶裡。

於是,我開始相信這群朋友其實是幸福的:Somee,Youni,Nicole和Shingo。或者是Takeuchi夫婦。他們現在都屬於「鹿特丹美好記憶俱樂部」的成員。而我暗自祈禱,當那一天來臨時,也會幸運地成為這個俱樂部的一員。

2011/09/01

轉動的膠卷

當Kings Of Convenience撥彈著清澈的弦音,唱出來自挪威的新民謠,車窗外傳來一群孩童在街道上追逐嬉鬧的笑聲。喧雜聲既真實又彷若專為這段吉他伴奏而設計,頓時歌曲有了畫面。我的腦海浮現出一卷不停轉動的膠片,發出微弱卻不間斷的咯咯雜音,記錄下我們的苦悶和笑容,我們的成長與衰老。

陽光穿過樹林枝葉的縫隙,斷斷續續映在擋風玻璃上。如此越是感到車子在轉動著,時光在轉動著,一如膠卷在轉動著。我從駕駛座凝視公路向前延伸,它有如變幻沒有盡頭的時間長河。裡頭載著稍縱即逝,載著澎湃和細流;是無數的過往、當下、未來,還有永恆。

2011/08/30

這是我遇見夏天的證據

眼看八月就要過去了。如果有可能的話,真想對今年荷蘭的夏天罵幾句粗話。他不是太不夠意思就是壓根沒來報到。

據說這是荷蘭歷年來降雨最豐的夏季。詭譎的是,七八月的氣溫竟都維持在十五度上下,只有少數時候緩升至二十幾度,而三十度以上的那種會讓人熱出汗的盛夏則消失地無影無蹤。

直到七月底,我們從阿姆斯特丹飛往日內瓦,方才發現今年的夏天在歐洲其實尚未徹底絕跡。

抵達日內瓦的隔早,步出旅館,太陽大方地把通往河岸那條筆直的街道照得閃耀發光,明亮到得戴上墨鏡才不至於太刺眼。當我坐在路旁,看著排隊等候買冰的隊伍,陽光打在穿短袖T恤的大夥兒的──和我的──肌膚上,而我竟足以感到一點灼熱的刺痛。我於是明瞭,此刻的日內瓦已然將先前在荷蘭被沒收的夏天還給了我。

旅館的櫃台放置了幾疊名信片,其中一款印有旅館多年前的模樣和街景,這正是那條被照得閃耀發光的街道。我決定用它把如此體會記錄下來,寄回給荷蘭的自己。要離開日內瓦的那天早晨,來到位於市中心的郵局,卻見大門深鎖。一經詢問,原來當天是瑞士國慶。只得收起明信片,繼續前往旅途的下一站。

後來我在布達佩斯將它寄出。近半個月後,終於在荷蘭家中盼到這張明信片。它成了我今年短暫遇見夏天的證據。

2011/08/28

闔上眼後的日內瓦


剛到日內瓦的那天,不知為何覺得十分疲累。坐在公車上望著外頭無力欣賞的景物,為了自己的提不起精神感到既無奈又生氣。

隔早來到位於舊城區山丘上的聖彼得教堂,週遭只有零星的旅客。天氣和煦,我在一旁的台階躺下。闔上眼,讓微涼的風吹拂著。風呼呼的聲響圍繞在耳際。

此時,右邊傳來餐廳員工開始打點桌椅餐具的聲音,左邊有正在敲打的教堂鐘聲。其間不時穿插了孩子在四周跑跳的腳步聲。而上頭,則是久違了的陽光。

我感覺身體逐漸暖活起來。在尚未再次睜開雙眼前,便明白這會是我在日內瓦最難忘的一刻。

2011/08/14

飛往日內瓦時我在想


步下飛機時映入眼際的地平線,還有平時在荷蘭少見的山脊,以及那久違的晴朗。日內瓦機場,瑞士。2011年7月30日。

每當飛機的輪子撞擊到地面的那一刻,懸掛在胸前的心也就跟著沉了下來。接著,我總不急不緩地從頭頂行李艙取下背包,慢步朝機門走去,用微笑向空服人員致意。如果可以的話,我會用當地的語言說聲謝謝。然後帶著嶄新的心情步下飛機,展開又一趟的旅程。

我承認自己懼怕飛行以及伴隨旅行而來的未知。但我又熱愛旅行帶我穿越世界不同的角落,讓我一次又一次發現美麗的驚奇。我明白,這些旅程最終都將成為對生命的肯定。就像回程的班機再次落地的剎那,旅途隨之結束,而我總會隱約地有種重生的喜悅。

2011/07/28

我們的後花園


Kunsthal美術館裡的走道,鹿特丹。2011年7月。

鹿特丹市中心以西有塊區域叫Museumpark,顧名思義該區有多座美術館林立。很幸運地,從我們住所步行十分鐘,就會發現自己已置身這片藝術公園的懷抱裡。

眾館當中最有個性的莫過於Kunsthal。不只因為它專攻當代藝術,展品多半較為前衛。此外,我們持有Museumkaart,照理可通行全荷蘭超過四百家美術館,其中包含最知名的國立博物館和梵谷美術館,但唯獨在Kunsthal吃了閉門羹,還得單獨購票,票價是十歐元。

我們參訪時的主展是來自日本年輕女藝術家Ayako Rokkaku的《Colours In My Hand》畫展。Ayako出生於1982年,作品帶有強烈的塗鴉和童稚風格,經常是即興式創作。像這類型的作品,在較保守的美術館大概會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吧。同時期展出的還包括了數個攝影展、超寫實畫展、多媒體展,以及藝術家Pet van de Luijtgaarden運用陳列大量日常收藏品(明信片、唱片、各種顏色的帽子、樂高積木、啤酒蓋、打火機……)所呈現的觀念藝術。進到Kunsthal,與其說是欣賞作品,倒更像是見識體驗創作的多元與可能。

然而Kunsthal最吸引我的,還有它的空間。從外觀看建築的方正造型並不覺特別,但實際移動於展覽室和展覽室之間,穿過一條又一條的通道,竟讓人有點走迷宮的感覺。有時睥見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缺口,走近一看竟發現另一個展覽又從此處鋪陳開來。而看似通往新展場的門關,一進去才明瞭剛才早已從另一頭經過。捨棄了制式的樓層配置概念,空間和動線也跟著活潑起來。直到離開前,我的方向感仍舊被逗得七上八下。

當天的參觀者不多,有幾對推著娃娃車的父母,有帶著孫兒的阿嬤,也有情侶乾脆在作品前相擁而吻。步出Kunsthal,後方是青綠的草皮,再走幾步路便是荷蘭建築博物館(NAi)和Museum Boijmans Van Beuningen。成排高大的樹木和橋下的運河,讓人難以想像這是一個以商業貿易為主的城市市區。我讚嘆從Museumpark向南延伸至Het Park一帶,應該算是鹿特丹最優美而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由於並非觀光都市,因此在這兒遇見的多是愛好藝術的居民。或者說,進出這些美術館已成了居民們慣常生活的一部份。Museumpark,就像是大夥兒的後花園。

我走在橋上,準備前往換妝後重新開張的NAi。心中想起畢業後第一份在藝術基金會的工作,當時推廣的是:生活藝術化、藝術生活化。如果說眼前的種種還稱不上是那個理念的寫照,那麼似乎也雖不中亦不遠矣。

2011/07/24

記憶伊茲麥洛夫市集

剛走進伊茲麥洛夫(Izmaylovo)市集時,覺得這裡不過是另一個販賣俄羅斯娃娃和紀念品的地方,只是店家多了些價錢便宜點罷了。

然而越往裡頭走,才驚覺這裡佔地比想像中的大上好幾倍。而且越是深入市集,攤販和商品的種類也越多樣,價格也更低廉。不但有讓人看到眼花撩亂的數百種俄羅斯娃娃,也有貂皮毛帽、圍巾、木刻西洋棋以及各類手工藝品。

其中幾家販賣CD和DVD,感覺上像是盜版碟,但單從包裝看來又極為逼真。剛發行的熱門新專輯一應俱全,每張售價100盧布(當時盧布幣值約與台幣相當)。根據經驗,殺價空間理當很大(幾天前我買俄羅斯娃娃時砍下近八成的價格)。不過賣CD的老闆娘卻是一毛也不肯退讓,還直說這些都是正版貨。

爬上幾段階梯後,一大片的跳蚤市場在眼前熱絡展開。雖然多數中古物品顯得陳舊不堪,但似乎不減當地人的興致。我瀏覽著兩旁攤位裡少說有好幾十年歷史的「古董」──已經不太透明的玻璃杯,殘破的宗教畫,退役軍用品,甚至有些以俄文書寫的證書文件。我望著往來那些帶著從容微笑的俄羅斯人的臉孔,他們的年收入不到一般西歐人的三分之一吧。此刻,我深切地感到自己正走進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裡。

順著直覺,我轉進一排木造的走廊裡。在接近底端,有個攤位靠著牆面堆了幾疊二手黑膠唱片。我隔著攤位的桌子打量著唱片,攤位的主人是個中年婦人,他示意要我跨進攤位裡翻看,我走了進去。

這些唱片都十分老舊,封套不是破損便是沾了污漬。有幾張俄羅斯版的ABBA專輯,還有一些過時的知名或不知名藝人。我挑了一張上頭印著俄文並且看似搖滾樂的黑膠,問婦人這是否是俄羅斯的樂團。他不懂英文,隔壁攤位的男子替他翻譯解釋,並確認這是當地的藝人。我詢問售價,婦人指著封套上用鉛筆寫的「50p」,示意五十盧布。因為身上盧布已用盡,我拿出歐元硬幣,提議用一歐元跟他買這張唱片。他和男子確認狀況後,並不反對收歐元,不過希望價格高些(畢竟一歐元只能換到約四十盧布)。我又補上五十分,婦人帶著微笑收下,並且體貼地問我是否需要提袋。

隨後男子和我聊到,其實金額這麼小的歐元硬幣,並無法兌換成盧布。婦人是把這些硬幣當作一個紀念來收藏。雖然我和婦人前後沒有交談幾句,但突然間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就好比我既沒聽過也看不懂這張俄文唱片一般,那是我用來記憶莫斯科的一個方式。而在這個我以為全然不同的世界裡,我們的距離似乎也因此不再那麼遙不可及。


後記:回來後在網路上做了點功課。這位藝人叫做Alexander Gradsky (Александр Градский),是俄羅斯搖滾樂的先驅,也是最早嘗試以俄文創作搖滾樂的歌手。這張唱片的標題是《Reflections Of A Jester》(Размышления шута),集結了Gradsky於1971至1974年間的錄音,不僅是他最早期的一批作品,其中不同樂曲針對搖滾曲風所做的探索,也成為後來蘇維埃搖滾的原型。

2011/06/27

貓王莎士比亞──找唱片的樂趣

我們跳上雙層巴士,從愛丁堡中央車站往利斯(Leith)的方向前去。儘管我們對利斯那一帶的市容感到好奇,但其實腦袋裡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盤算一看到有趣的景物就隨時準備下車。反正今天買了Dayticket,愛坐到哪就坐到哪。

巴士沿著利斯大道(Leith Walk)筆直駛去,馬路兩旁掛著一面接著一面「我愛利斯」的旗幟。旗子上有名人代言的相片(想必這些人都跟利斯有所淵源),有些則印了當地民俗傳統的圖像。坐在巴士上層居高臨下俯視街道,有種新鮮的快意,然而這條路從南到北似乎沒有格外獨特之處。唯一引起目光的,是途中經過的一家唱片行,店名取做Elvis Shakespeare。

我們在利斯大道的盡頭下車。附近是購物商圈,讓人無意久留。我不打算往更北走去,於是決定坐車回頭拜訪Elvis Shakespeare。

原來,這家店不僅經營二手唱片也賣二手書,因此取名「貓王莎士比亞」。雖然店面不大,不過唱片藏量還算豐富,而且擺設分類井然有序,連地上那堆單價最低、一張一英鎊的單曲黑膠都按照字母排列整齊。老闆十分友善,主動提到可以在電腦上替我查詢庫存。顯然店裡的每個物件都在他和系統的掌控之中。

我則是不捨得放棄找唱片樂趣,不但既彎腰又屈膝地把搖滾區的黑膠從頭瀏覽到尾,稍後又回頭再重新檢閱一遍,深怕漏看了什麼似的。也許,在店裡耗上了一個小時或者更久吧。老闆忍不住說:「先生,你真是個有耐心的人。」我則回道,說不定這輩子就來這麼一次,得珍惜難得機會。

說也奇妙,就在重新翻閱的過程中,意外發現Pernice Brothers的七吋單曲黑膠〈Working Girls〉。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真的是那首自年初以來我最愛聽的歌嗎?雖然已擁有CD,卻一直希望也能收藏黑膠的版本。沒想到之前連網路上都相當罕見的奇貨,此刻卻毫無預警地躺在眼前。套用那段老掉牙的廣告台詞:

Pernice Brothers〈Working Girls〉二手七吋單曲黑膠:2.99英鎊。在巧遇店家裡成排的貨架間意外發現心愛歌曲的絕版難尋唱片:無價。

步出Elvis Shakespeare時,一連陰雨數日的愛丁堡,在這個午後竟是艷陽高照,好像打算跟著唱出〈Working Girls〉(這首歌有個副標題叫Sunlight Shines)的頭一句歌詞:She summered every winter through a calendar from paradise。我曉得我的心在淺淺地微笑。沒錯的,這就是所謂「找唱片」的樂趣了。

2011/06/03

Frankie & The Heartstrings: Live at Rotown


Frankie & The Heartstrings在Rotown的現場演出,鹿特丹。2011年5月4日。

Rotown是鹿特丹最為活躍的小型表演場館。在這個城市住了快三年,終於第一次進到Rotown看表演。那晚的樂團是來自英國的Frankie & The Heartstrings。

如果說主唱Frankie Francis帶點粉味,大概也不至於太過份。他穿著窄版合身長褲,褲管向上折了幾折露出高筒布靴,潔淨的細紋襯衫燙得平整,修齊的髮型像極了白淨的書生,一點也沒有搖滾歌手慣常的不修邊幅。

雖然外表看似溫文儒雅,其實他的聲音頗具力道,時而如尋求垂憐的低吟,有時又像逼近掙扎的吶喊。他帶有豐富的肢體動作,演唱會中途還一度跳下舞台,在觀眾群裡穿梭遊走唱了起來。我站在第一排,有幾回他就從身旁和我擦肩而過,竟教人有種莫名的羞怯。雖然出道不久,已看得出Frankie獨特的演唱風格。

主奏吉他手整晚很少往台下望。他專注地播著琴弦,有時還得兼任鍵琴手,一副想把效果做到最逼真的模樣。不過可以感覺到,他並不是為了追求音效上的完美,而是真心相信這正是呈現他們音樂的最佳方式。鼓手擊鼓的力道則是令人瞠目,然而鼓聲卻不暴戾,穩健的節拍中流露著動感。

整場演出的高潮是〈Tender〉這首歌。隨著吉他的旋律和矯捷的鼓點,我全身上下的神經好像都跟著顫動起來。表演不到一個小時便結束,團員們轉身走出舞台後沒有再出來。我稍微逗留了幾分鐘,彷彿想回味餘溫。步出Rotown時,有種找回活力的振作感。

Frankie & The Heartstrings今年才剛推出首張專輯《Hunger》,算是年輕的新進樂團,當晚的票價8歐元。不過我有種預感他們會紅起來。起碼我心裡頭是這麼希望的。

2011/05/16

我們三個人


那慕爾(Namur),比利時。2011年5月。

春天。那是個暖和到足以換上短袖T恤的午後,直到黃昏天氣也只是微涼。我步行在那慕爾斑駁不平整的石塊路上。

桑布爾河和馬士河在此匯流。數個世紀以來,此處成為眾家爭奪的戰略據點。幅員遼闊的城堡蟠踞山丘。

午後的街道顯得寧靜,路旁咖啡桌還沒坐滿客人。我望著地上自己的影子,按下快門。

我喜愛這種不斷重複、延伸、單調中又帶著變化的圖樣。之前,我也拍過幾次類似的照片。然而那天突有領悟,隨即把家人拉近身旁,留下這張「我們三個人」。

這般畫面顯然比獨自一人的倒影來得豐富許多。看著裡頭每個人的身影,我想起當天的太陽其實熱情到讓Mag得無時不頂著帽子。一旁的孩子已不再只是半個大人高了。如果沒看著他還帶著童稚的臉龐,他竟像個小大人。

原來,三人一字排開,有這種說不出來的協調感。更重要的是,這個畫面提醒著我,能和家人一同旅行體驗世界,是件多麼珍貴和幸運的事。

2011/04/22

黑膠庫房


Velvet Vinyl Outlet,萊登(Leiden),荷蘭。2011年4月16日(這天恰巧是一年一度的Record Store Day)。

這是一家位於萊登市區外圍的唱片行。附近除了有條運河經過外,其它鄰舍看起來都像是住宅。店頭相當不顯眼,沒掛招牌,說穿了就是一間沒裝潢過的庫房。這裡專賣二手黑膠唱片,號稱店裡有二十五萬張收藏,規模為全荷蘭最大。

每星期只在週五和週六兩個下午營業,偌大的倉庫裡僅有一個值班店員。兩度來到此店,都只見寥寥幾個顧客,每個人都專注地翻閱著一排排的唱片。現場除了值班店員放出來的音樂,安靜地聽不到其它聲音。

唱片是依照音樂類型及字母分類擺設的。環繞著牆面堆陳的是流行及搖滾樂,中間走道有為數甚豐的各式舞曲,靠窗的那區是爵士樂,另外也找得到古典音樂、世界音樂、電影配樂,甚至還可看到一些中文唱片。

不論年份、藝人或新舊程度,所有的唱片都是統一一個售價,一張2.5歐元,超過二十張則是一張2歐元。簡單明瞭,來者各憑本事,運氣好再加上有點耐心的人,也許會從這二十五萬張大海中撈出他們心目中的寶。

我一向不愛買二手貨,然而黑膠唱片一旦年代稍遠,新品便十分難尋。尤其是小眾作品,通常面臨絕版而不再有重新發行的機會。

那天第二次造訪此店,雖然沒能尋獲預先設定的標地物,不過卻意外遇見保存狀況還不差的Hothouse Flowers的《Home》和The Outfield的《Play Deep》。Mag則是揀了Bob Dylan的《Street Legal》,他說照片裡的狄倫挺酷的。將這些唱片從封套中抽出,黑膠表面和一圈圈的紋路大抵都還泛著閃亮的光澤,想必當時的主人並沒有熱切地播放它們吧。其中《Play Deep》和《Street Legal》是在荷蘭發行的版本,算是替這兩件藏品添上一個在地的印記。未來如果有機會在台北播放這些唱片,想必音樂裡定會揉合著一段特殊的回憶吧。

2011/03/27

燃燒吧,鼓手


鹿特丹。2010年9月11日。

那是2010年秋天在鹿特丹的一場藝術季。沿著Witte de Withstraat和Museumpark兩條街上出現了許多饒富趣味的裝置藝術,連附近的運河都被妝點成一件大型的作品,水上飄滿了色彩鮮麗的雨傘。街頭不時上演著各式活動。

來回逛了一個下午,正打算離去前遇到這個樂團的演出。他們可說是低傳真的信徒,音樂風格粗糙無比。團員們手上的樂器好像都來自博物館,件件老舊斑駁。而用這些樂器把玩起草根味十足的藍調搖滾,彷彿曠味更加道地。

幾首曲子後,鼓手索性起身離開爵士鼓,將大鼓扛上胸前。接著他拾起一具鋼盔在上頭點著了火,然後往頭上一頂率性地再次敲起鼓來。鋼盔上燃著熊熊火焰,看起來有幾分像古時作戰用的盔甲。鼓手右手敲鼓,左手擊鈸,一旁竟有人遞上一顆生蠔,順勢倒入鼓手口中。現場氣氛似乎也隨之狂醉起來。

樂團成員既隨興又投入,隨後紛紛躍下舞台,群眾圍著團員,好不熱絡。我湊到最前頭,樂手就擺動在身旁。我不時盯著鼓手頭上的那把火,成串的音符和鼓聲就這般活生生地在腳跟前跋扈叫囂。直到表演結束的那個剎那,我還弄不清樂團的名字,卻在腦子裡烙下「生猛有力」的印記。

2011/03/17

花生醬平台


攝於Museum Boijmans Van Beuningen,鹿特丹。2011年3月12日。

荷蘭籍藝術家Wim T. Schippers在六零年代以食物為媒材進行了一系列的創作。其中《De Pindakaasvloer》(The Peanut-Butter Platform)是將花生醬平塗在地板上的觀念藝術。Schippers在1962年有了這樣的構想,但卻時至1969年,這個作品才首次在Gallery Mickery被具體實現。

2010年底,Museum Boijmans Van Beuningen將這件作品買下。當然,買到的其實是再現這個概念的權利。館方人員笑著跟我解釋到,Schippers只不過交給美術館一張小紙條,上頭註明了執行《De Pindakaasvloer》的步驟。

那天還沒走進展覽室,就聞到花生醬的香味了。有意思的是花生醬的質感跟油畫的肌理竟也有幾分相似。然而當我望著這面四米乘十二米大的花生醬平台,頓時腦中卻是一片空白。反倒是離去後,開始陸續思索著有關這件作品的種種:作品的意義?藝術家想傳達的信息?甚至開始好奇在那張小紙條上,是否也規定了該使用哪個品牌的花生醬呢?

如此說來,這算不算是一件「別具風味」並且「餘味繞樑」的作品呢。

當天稍早,朋友的小女兒還意外一腳踩進了花生醬裡,在上頭留下了一個小腳印(見於圖中作品左前方),也算是替這件觀念藝術增添了發生藝術的參予感和突來的趣味吧。

2011/02/18

I Speak Because I Can

聽Laura Marling唱歌,有時會讓人想起Joni Mitchell。不過Marling外表清秀、白淨,而從Mitchell的臉龐則是能嗅到歲月的洗禮。雖說兩人都帶點骨感。如果把Joni Mitchell比喻成大時代,那麼Laura Marling是個小世界吧。


Laura Marling雖正值二十歲的青澀年華,音樂裡卻流露著幾許滄桑。他沒有特別低沉或渾厚的嗓音,歌聲時而低迴,也有激昂,在輕柔中總又帶著情感的厚度和溫度。2010年的專輯《I Speak Because I Can》在配器及編排上相當洗練,加上他的歌喉畢竟難掩青春,因此那股滄桑一方面揉合了成熟、荒涼與深沉,但卻又以清新而接近明亮的方式被呈現出來。

如果說二十歲的靈魂還是年少,那麼Marling的文字算是深刻的。他的歌詞頗有詩的意境。

You were so smart then in your jacket and coat
My softest red scarf was warming your throat
Winter was on us at the end of my nose
And I never love England more than when covered in snow

這首〈Goodbye England (Covered In Snow)〉起頭唱來輕描淡寫,但情緒隨著每個段落隱隱堆疊,後段轉折處竟也凝聚出一股暖流讓人彷彿感覺被環抱其中。

我試著學習彈唱這曲,但有些字句的表達和韻律著實難以掌握。這不禁又讓我聯想起Joni Mitchell的〈A Case Of You〉。同是木吉他伴奏,同是深層的心靈獨白,也同樣有著來自創作者獨特的吟唱韻味。彼時,我試了〈A Case Of You〉多次後也無奈放棄。

大概,這些歌對我來說都只適合純粹聆賞和感受吧。想想它們總能打動我,如此也已經足夠了。

2011/01/24

異鄉歌手


烏特勒支(Utrecht),荷蘭。2010年冬天。

聖誕節前夕一連下了好幾場雪。積雪的路面結成冰,走在上頭十分滑溜,姿勢都變了樣。

烏特勒支市區的街角,年輕男子揹著吉他唱歌。氣溫大約兩三度,接近黃昏的天色淡淡的,空氣很冰涼。隔著一段距離,觀眾們圍成半個圓形,靜靜地聆聽著,好像忘卻了寒冷。城市的這個角落也跟著活絡了起來。

男子唱了幾首原創歌曲。如果說他所擁有的不是那種很性格的歌喉,那麼至少他是帶著真誠和一點幽默的。許多人上前在吉他盒裡投下十歐元買了他的CD。表演的最後,他翻唱Coldplay的〈Yellow〉。我很久沒聽這歌,當下只覺他唱出了幾分自己的滄桑味道。

演出結束,我也捧場買了那張叫《If You Only Knew》的EP,然後和他閒聊幾句。原來他來自倫敦,在烏特勒支已經住了三年。有些觀眾請他在CD套上簽名。我揀了名片,上頭印有好幾個他在社群網站的網址。他的名字Rupert Blackman不曉得是藝名還是本名。

我們握握手告別,互道新年快樂。雖然踩在冰層上身體還是不免彆扭了起來,但心情倒是變得意外舒坦。一邊想著,在荷蘭我們都算是異鄉人吧。至於為何身處異鄉,Rupert有Rupert的故事,我有我的。就像〈Yellow〉有〈Yellow〉的。

I swam across
I jumped across for you
What a thing to do
Cause you were all yellow

2011/01/09

斯城記憶


斯德哥爾摩,瑞典。2010年夏天。

有時候,要列舉具體事項或是用邏輯去描述對一個城市的感受,就好比試圖解釋為什麼愛上一個人一般,總是比想像的困難許多。就像我對斯德哥爾摩懷著好感,卻始終說不清楚喜歡它的理由。儘管如此,我知道自己並不是無緣無故愛上它的。

我們對城市的印象,除了那些具象的有形的部份,也包含了細微的無形的部份:像是清晨裡空氣的味道,搭乘地鐵在城市裡移動的感覺,夕陽下的街景氛圍,路過店家從裡頭流瀉出來的音樂,還有──也許是最重要的──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相較起有形的部份,這些無形的部份潛移默化地牽扯著我們對城市的情愫,說不定更大程度地決定了我們和一個城市的感情和距離。

這個晴朗的上午,萬里無雲。我從騎士島眺望佇立在對岸的斯德哥爾摩市政廳,那是個在拱廊外有片綠草皮的紅磚建築。湖岸的這頭除了這件灰白色石雕,還有兩位正朝向騎士灣俯跳的男士。在夏天,這片湖灣成了他們特大號的戲水池。天很藍,湖水也藍。(連我都穿著淺藍色的襯衫和藍色牛仔褲。)這一刻,我有種「這是個讓我有感覺的城市」的體認。

當然,如果這感覺只是個巧合或特例,那麼就得另當別論。只是當我逗留在斯德哥爾摩的時光,總是不時會有「這是個讓我有感覺的城市」的聲音出現在心中。所以說,雖然離開後怎麼也回想不起來那裡究竟有什麼偉大的古蹟或景緻,但我卻慢慢底相信,斯德哥爾摩是在內心和我有連結的城市。

這些連結,也許現在從觀光手冊上已經找不到清晰的線索。但它們可能偷偷地存在於老城區的巷弄之間和那些色彩斑駁的牆上,在The Radio Dept.樂團的黑膠唱片裡,在速食店那位既纖細又超酷的女店員的臉龐上。或者是閃爍在騎士灣藍色的波光之間,直到記憶裡那個明亮永恆的夏天消逝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