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1/26

穿條紋衣的男孩

讀完小說的最後一個字,一股激動才在此時完全爆發出來,眼淚湧上心頭,頓時不知所措。

似乎這是頭一回遇到像這樣的小說,在最後一頁最後一行,瞬間觸發了無限的感觸。

去年稍早的某一天,在誠品旗艦店的兒童館,我不經意地從書架上拾起《穿條紋衣的男孩》。這本書得了很多獎,而且並不厚(正合我意),因此我跟Mag說想買來看。由於是皇冠出版的,而Mag好友靜君在皇冠工作,因此他回說若真想要,那麼就託靜君買比較便宜。

時光飛快,轉眼我們已搬到荷蘭,這書跟著一起來到鹿特丹,等候在書架上也有幾個月了。這幾天利用家人不在的空檔,我將它拿出來閱讀。

嚴格說起來,這本書的前大半段讀起來相當平淡。沒有轉折驚人的情節,沒有華麗或艱澀的詞藻,也沒有竭盡所能的描繪和敘述。愛爾蘭作家John Boyne以十分平易近人的筆調,呈現出一個九歲德國男孩的生活和他內心的所思所感。雖然故事裡從來不曾明白交代,但讀者都清楚男孩的父親是納粹集中營的指揮官。只是一直到了故事結束前,男孩始終未能明瞭為何圍籬那一邊的世界和人們會是和這一邊的如此不同。

前段的平淡正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只是在這個故事裡,沒有暴風雨般激烈的結局。取而代之的,是平靜之下細微但巨大的震撼,還有無限的哀傷,以及被激起的一段接著一段的省思。

小說是以這樣的一段話結束的:

這就是布魯諾和他的家人的故事,當然,這些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而且像那樣的事永遠也不會再發生了。

在我們這個年代不會。

我闔上書頁,橘黃色的桌燈把書的周圍的桌面照得比較亮些。電腦因為很久沒去碰已經啟動了保護程式,一張張家人的照片從螢幕裡呈現出來。看著照片中爾威的笑容,我盼望著自己以及我們的這個年代真正會給他一個快樂健康的人生。然後我站立起來,有好一陣子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是不斷回想著那個差點讓我掉下眼淚的結束。

2009/01/18

新年溜冰記

新年的第一天我們到Shingo家做客,午飯後大夥兒一起前往後頭結了冰的運河上溜冰。

接連幾天的零下氣溫,已經讓這條寬約莫十公尺的運河結了一層厚實的冰,足以承受人的重量和冰刀的撞擊。不少居民此刻正享受著在冰上無拘無束滑行的樂趣,有年輕男女、有中年人、也有正準備開始學習溜冰的小朋友。

我們小心地踏進運河,冰面雖滑但卻沒有想像中的難以站立或行走。低下頭仔細端倪,可以約略看出冰層的厚度,起碼有十來公分。同時冰的表面和冰層裡頭有著大大小小的裂痕,有些來自於冰刀,有些則是自然形成的。平常在河裡划水的鴨群已經暫時遷徙到別的地方去了。看著這麼長一段結冰的河,情緒也隨之興奮起來,絲毫不覺得天氣有多冷。

正當我們幾個人站在運河中央試著熟悉環境的此時,突然聽見一陣明顯的碎裂聲──迭─迭─迭。只見大夥兒二話不說,各自往離自己最近的岸邊,半走半跑地躲回岸上。回到陸面後,只剩兩個當地的年輕人留在運河中央一動也不動。冰層多了幾道裂痕,但運河冰面堅實依舊。看著對岸的彼此,我們大笑,那兩位荷蘭人想必也覺得這群老土未免太大驚小怪了吧。

我這輩子從沒溜過冰,於是和Shingo借了簡易型冰刀,套在鞋子上想體會看看是什麼樣的滋味。試了一陣子後,站立已不是問題,走起路來還是顛顛簸簸的,至於要能協調輕鬆地在冰上滑行,看來是得花些工夫練習。

其實幾天前曾經偷偷幻想自己沉浸在溜冰時的自由自在和速度感之中,雖然無法在首次嘗試溜冰便如願以償,但這個經驗和先前的冰上驚魂記,已足以為2009年的第一頁留下難忘的回憶。

2009/01/15

黑椒義大利麵

Mag回台北後冰箱裡留下一些食材,這一個多禮拜以來一直在想辦法運用它們。當初看起來不多的東西,下廚這麼多天竟也還沒全數用完。

昨天不知哪來的興致,決定做點義大利麵醬料。切了兩顆洋蔥,一盒的小紅番茄,放入平底鍋裡炒,然後加進黑胡椒醬煮滾。本來打算單獨食用的香腸正好可以當作佐麵的主食。


嚐起來有番茄的酸,洋蔥的甜,黑椒的辣和醬的鹹味。入口時先是遇到酸,甜躲在中間,辣從後段冒出來,鹹味讓酸辣不致過了頭。想必義大利人討厭這樣的吃法吧,但這又算不上是台式風味,總之猜想應當沒人這般料理的。

用餐時播了《The Tony Bennett/Bill Evans Album》,由Tony Bennett演唱數首爵士標準曲目,Bill Evans鋼琴伴奏。音樂非常清淡,繚繞在熄了燈的客廳裡。坐在廚房的高腳餐桌旁向著只留有微弱餘光的客廳望去,感覺像身處在一家小酒吧的角落。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歌手逕自唱著,不在意有沒有觀眾。

氣氛和這黑椒義大利麵,都瀰漫著一番不同的風味。說不定這是今晚鹿特丹市最紐約的一個角落。

2009/01/10

I can see clearly now

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三,零下二度。清晨,Capelle瀰漫著大霧。這一年,似乎過得比以往更快。

一月六日,星期二,又病了。距離上次才一個月。全身疲憊酸痛,覺得身體很不爭氣。吃了藥,一覺後確實好了許多。

一月八日,星期四,零下五度。鹿特丹一片霧濛濛的,Capelle也是。傍晚回家途中,Erasmusbrug的橋身隱蔽在霧裡。頭一回,這象徵家的座標消失在河岸旁。眼前所見,只剩前方微弱的車燈和路燈。連建築都溶解在霧中。

一月九日,星期五。每早車窗依舊結了薄冰,得佔據數分鐘的晨間冷冽剷去它。草地上覆蓋著霜,樹都變成白色的。零下七度,但真的有差別嗎?不還是穿著一樣的衣服。越過一個界限後,心理變得比生理更有感知能力。

I can see clearly now, the rain is gone
I can see all obstacles in my way
Gone are the dark clouds that had me blind
It's gonna be a bright, bright, sunshiny day

霧散了。手握著方向盤,鼻頭一陣酸,因為Hothouse Flowers把I Can See Clearly Now翻唱得誠懇。

I think I can make it now, the pain is gone
All of the bad feelings have disappeared
Here is the rainbow I've been praying for
It's gonna be a bright, bright, sunshiny day

穿過Kralingen林區,遠方雲層後透出曙光。晚間把這歌反覆聽了十來次。天氣沒有辦法被改變,但心情可以。心態也可以。

Look all around, there's nothing but blue skies
Look straight ahead, nothing but blue skies

一月十日,星期六。起床走出臥房,陽光穿過落地窗灑在客廳的地板。氣溫未知。拿起吉他,試著琢磨怎麼彈奏I Can See Clearly Now。還沒找到滿意的方式,但確信是我迎接了週末,而不是它來找到我。

2009/01/08

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

週末,Mag和爾威先行回台北準備過農曆新年。晚間,用過自理的晚餐,我靠在椅背聆聽Bill Evans的《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這是Evans較為特殊的作品,他將自己分三次錄製的鋼琴獨奏用overdub的技術堆疊在一起,形成由同一位樂手演出的三重奏。在1963年的當時,爵士樂界對overdub仍抱持質疑的態度,因此這算是一項冒險的新嘗試。

從搖椅的這個角度望去,可以看到客廳的每個角落。在寧靜的空間裡,鋼琴聲聽起來十分清晰,甚至可以感到觸鍵時的力道和韻律。在安靜的時刻聆賞這類型的音樂總是較能體會其中的細緻之處。

稍早,趁著難得的空閒,我已把家裡用吸塵器清理一遍,爾威吃麵包餅乾時老是掉一地屑,現在地板又回復它的乾淨。週末的電費較為便宜,一口氣洗了五趟衣服,母子倆留下來的外套和穿過的衣物一一洗淨。之前三個人常搶電腦用,現在終於有時間把硬碟裡的檔案備份。平常沒空整理的文件和信件也得以依序歸檔,重理凌亂的書架,清掉了一些文宣品和過期書報。

家裡,變得整齊、井然有序。

望著客廳,突然覺得除了音樂持續從電腦裡流洩出來,整個家都是靜止的──晾在衣架上的衣服,沒有人坐的桌椅,熄了燈的廚房,收拾好的玩具──都一動也不動。只有Bill Evans獨自彈奏著鋼琴,樂音晶瑩剔透,好似冰塊般的透明。

有那麼一刻,好像連我都變成靜止的。全然的靜止。

幾個月前當Mag和爾威還沒搬到荷蘭時,這個空間也有過類似的寧靜。如今這裡已增添了許多家人的味道:衣架上有兩條爾威老愛往地板上坐的褲子,一旁掛著Mag煮菜時穿的背心,平時撒落一地但現在乖乖堆放在櫃子裡的玩具,夾子上晾著長長短短的襪子,牆邊一排比自己的腳小一號的拖鞋,還有打開電腦時,桌面那張新年頭一天全家人在結冰的運河上的合照。

一邊思索著一邊書寫著,專輯不知不覺播完了,只留下寫字的聲音,還有沒唸出聲來的心裡獨白。

Bill Evans曾提到,以同一個人分別完成三重奏的三個聲部,會比三個人的合奏更容易趨近演奏的和諧完美。從這個角度來欣賞《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1963年的這個嘗試是成功的。對樂曲意念的詮釋得以連貫一致,不同聲部的搭配合理流暢。然而即便如此,Evans之後只在1967年再次錄製類似的唱片。多數的時候,他仍舊偏好鋼琴─貝斯─鼓的樂團三重奏形式。

在爵士樂的即興演奏中,不同樂手之間的互動,雖然考驗著彼此的默契和音樂修鍊,更是激發音樂火花的來源,許多不曾預料到的美感經驗正是這樣被碰撞出來。看著寧靜整齊的客廳,回想著之前有人在其中活動的情境,我明瞭對生活來說也是如此。

把《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反覆又聽了兩次後,越來越能汲取出其中的形式之美。我於是換播Bill Evans的經典作品《Waltz For Debby》。這是他和貝斯手Scott LaFaro以及鼓手Paul Motian這個最為人稱道的三重奏組合的最後一張作品,那是1961年在紐約Village Vanguard的現場演出。我最偏愛裡頭的開場曲〈My Foolish Heart〉。

拋開了理性的完美,Evans優雅抒情的一面再次隨著旋律回到耳際,儘管LaFaro的貝斯聲線有時在乍聽之下略顯突兀,但仔細品味卻又感到它相當奇妙而溫暖地伴著這旋律,Motian的鼓點在背後鋪陳著穩定而有變化的節奏。無庸置疑的,這仍舊是我心儀的〈My Foolish Heart〉,是最令人難忘的Bill Evans。那片刻,它已把我帶離這靜止的獨自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