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Mag和爾威先行回台北準備過農曆新年。晚間,用過自理的晚餐,我靠在椅背聆聽Bill Evans的《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這是Evans較為特殊的作品,他將自己分三次錄製的鋼琴獨奏用overdub的技術堆疊在一起,形成由同一位樂手演出的三重奏。在1963年的當時,爵士樂界對overdub仍抱持質疑的態度,因此這算是一項冒險的新嘗試。
從搖椅的這個角度望去,可以看到客廳的每個角落。在寧靜的空間裡,鋼琴聲聽起來十分清晰,甚至可以感到觸鍵時的力道和韻律。在安靜的時刻聆賞這類型的音樂總是較能體會其中的細緻之處。
稍早,趁著難得的空閒,我已把家裡用吸塵器清理一遍,爾威吃麵包餅乾時老是掉一地屑,現在地板又回復它的乾淨。週末的電費較為便宜,一口氣洗了五趟衣服,母子倆留下來的外套和穿過的衣物一一洗淨。之前三個人常搶電腦用,現在終於有時間把硬碟裡的檔案備份。平常沒空整理的文件和信件也得以依序歸檔,重理凌亂的書架,清掉了一些文宣品和過期書報。
家裡,變得整齊、井然有序。
望著客廳,突然覺得除了音樂持續從電腦裡流洩出來,整個家都是靜止的──晾在衣架上的衣服,沒有人坐的桌椅,熄了燈的廚房,收拾好的玩具──都一動也不動。只有Bill Evans獨自彈奏著鋼琴,樂音晶瑩剔透,好似冰塊般的透明。
有那麼一刻,好像連我都變成靜止的。全然的靜止。
幾個月前當Mag和爾威還沒搬到荷蘭時,這個空間也有過類似的寧靜。如今這裡已增添了許多家人的味道:衣架上有兩條爾威老愛往地板上坐的褲子,一旁掛著Mag煮菜時穿的背心,平時撒落一地但現在乖乖堆放在櫃子裡的玩具,夾子上晾著長長短短的襪子,牆邊一排比自己的腳小一號的拖鞋,還有打開電腦時,桌面那張新年頭一天全家人在結冰的運河上的合照。
一邊思索著一邊書寫著,專輯不知不覺播完了,只留下寫字的聲音,還有沒唸出聲來的心裡獨白。
Bill Evans曾提到,以同一個人分別完成三重奏的三個聲部,會比三個人的合奏更容易趨近演奏的和諧完美。從這個角度來欣賞《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1963年的這個嘗試是成功的。對樂曲意念的詮釋得以連貫一致,不同聲部的搭配合理流暢。然而即便如此,Evans之後只在1967年再次錄製類似的唱片。多數的時候,他仍舊偏好鋼琴─貝斯─鼓的樂團三重奏形式。
在爵士樂的即興演奏中,不同樂手之間的互動,雖然考驗著彼此的默契和音樂修鍊,更是激發音樂火花的來源,許多不曾預料到的美感經驗正是這樣被碰撞出來。看著寧靜整齊的客廳,回想著之前有人在其中活動的情境,我明瞭對生活來說也是如此。
把《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反覆又聽了兩次後,越來越能汲取出其中的形式之美。我於是換播Bill Evans的經典作品《Waltz For Debby》。這是他和貝斯手Scott LaFaro以及鼓手Paul Motian這個最為人稱道的三重奏組合的最後一張作品,那是1961年在紐約Village Vanguard的現場演出。我最偏愛裡頭的開場曲〈My Foolish Heart〉。
拋開了理性的完美,Evans優雅抒情的一面再次隨著旋律回到耳際,儘管LaFaro的貝斯聲線有時在乍聽之下略顯突兀,但仔細品味卻又感到它相當奇妙而溫暖地伴著這旋律,Motian的鼓點在背後鋪陳著穩定而有變化的節奏。無庸置疑的,這仍舊是我心儀的〈My Foolish Heart〉,是最令人難忘的Bill Evans。那片刻,它已把我帶離這靜止的獨自對白。